一月

1

阿成LINE明麗,「介紹個男人給你。」

「對我這麼好?」明麗回。

「他剛從美國搬回台灣。」

「幾歲?」

「比你大一輪!」

「那怎麼還沒結婚?還是離了?」

「從沒結過。」

「同志?」

「據我所知不是。」

「『不是』,還是『據你所知』不是?」

「這種事我怎麼確定?」

「脾氣怪?」

「比我好多了。大家都很喜歡他。」

「還是有心靈創傷?」

「喂,很囉唆耶,到底有沒有興趣啊?」

2

阿成推門走進餐廳,坐在角落的明麗站起來。

他的朋友叫小周。短髮像剛除過草、被雨淋溼的草地。明麗說:「你看起來好像還在當兵。」 。

「別被他外表騙了,他老到可以當總司令。」

「沒錯!」小周對明麗說,「我大你一輪!」

哎喲,阿成,你怎麼把我的年紀告訴了他!

三人坐下,阿成刻意讓明麗和小周面對面。

「剛才這樣說不會失禮吧?阿成應該有告訴你我幾歲吧?」小周説。

「沒有。他只說你很有型。」

小周皺眉,「哪個部分?腳底嗎?」

服務生來點菜,明麗和阿成很快決定,小周猶豫不決。

「這個麵是無麩質的嗎?」小周問服務生。

服務生茫然。

「麩質,就是小麥中的蛋白質。我過敏。」

服務生向明麗求救。

「嗯……應該是一種過敏原吧……」明麗傻笑。她懂「膚質」,不懂「麩質」

「沒關係,」小周笑笑,「那我點飯好了。」

「我們是不是見過?」小周問明麗,「在阿成的婚禮?」

「好像沒有……當天人太多了。」

「可能有一半是阿成的前女友!」小周笑,「所以阿成老婆最後得說:『謝謝所有前女友,讓阿成變成更好的男人』――」

「別糗我了!」阿成打斷。

「阿成嫂真幽默。」明麗笑。

菜上來,只有小周拿起手機拍。明麗好奇這個看起來很美味的中年男子,為什麼未婚。

「你一直在科技業?」她旁敲側擊。

「沒有,我本來做金融。」

「怎麼會轉行?」

「金融業太無聊了!」

「明麗就在金融業。」阿成幸災樂禍。

「對對對,我也覺得金融業超無聊的。」明麗附和。

「所以做了幾年後出國念書,念完就轉行了。但轉行後發現,科技業也不太有趣。」

「任何工作做久了都不有趣,」阿成説,「我在賭場上過班,夠有趣了吧?一個月後我就受不了!」

「因為日夜顛倒?」

「因為重複。」阿成說,「我在那認識了一些電影明星,他們也說,工作只有走紅地毯時有趣。」

小周說:「真的!我有幾位朋友在演電影,大部分時間,他們做的事跟我們一樣枯燥,一個鏡頭拍五十次。還不能像我們朝九晚五,在辦公大樓吹冷氣。

「認識那麼多明星,怎麼還單身?」 明麗問。

「認識明星,跟單身,有什麼關係?」

「身旁如果有這麼多美女,應該很容易找到對象吧?」

「這麼說的話,演藝界的人應該都已婚了喔?」

明麗笑。

小周反問,「金融業條件好的男人很多,那你為什麼還單身?」

「她也是『一個鏡頭拍五十次』,太挑了。」阿成說。

明麗搖頭,「太挑兩個字,簡化了。就像女人說No,男人就說她ㄍㄧㄥ。」

小周點頭,「其實我們只是沒遇到合適的人。」

明麗附和,「但合適這東西很狡猾,一眼、一時都看不出來。有時遇到,卻不知道。」

「聽起來你遇到過?」小周逼視明麗的眼,明麗回看著他。

四目相對被阿成打斷。「我遇到過,而且還娶了她。」阿成説,「你們要有心裡準備,合適的人就像在金融業上班,通常很無趣。」

「這麼悲觀?」小周説。

「而且也是『重複』的。」阿成說,「但合適的人也像金融業一樣,會付你好的薪水,給你舒適的環境,很穩定。」

明麗問小周:「你『合適』的標準是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標準,在一起自在就好。」

「這才是最高的標準!其他條件都還容易,因為可以量化。自在……就完全是自由心證了。 」

「不好嗎?」

「沒有不好。所以我說合適很狡猾。因為不同階段、不同時段、甚至星期一和星期五,你對自在的感覺都不一樣。」

「我現在還滿自在的。」小周說。

「怎樣的人會讓你自在?」明麗問。

「柔軟一點的人。我過去的對象都太強勢了。 」

「柔軟的女人很多啊! 」明麗說。

「你幫我介紹?」小周說。

阿成放下水杯,差點嗆到。

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急忙問:「你對柔軟的定義是什麼?」

「不要像刺蝟一樣,隨時準備發動攻擊。」

「怎麼不早說?」阿成用玩笑來化解尷尬,「明麗可以參加海軍陸戰隊!」

「真的!我早上起來頭髮都跟刺蝟一樣。」明麗嚇他。

「要不要我送你一罐潤絲精?」小周問。

「一般的沒效,要工業用的。」

小周笑了出來。

「既然標準是柔軟,為什麼過去的對象都強勢呢?」

「追她們的時候她們都很溫柔,交往後才變強勢的。」

「對象會改變,跟當事人本身也有關。」

「沒錯,也許交往後她們發現我外強中乾,就開始變強勢了。」

明麗聽出他可以開玩笑,便說:「那我先說喔,我很強勢,沒事不要追我! 」

「好,我會自制。 」

小周拿起湯匙,吃了一口無麩質的燉飯,慢慢咀嚼。

明麗捲起有麩質的麵,慢慢放入口中。

他們沒有說話,但各自的刀叉鏗鏘地響,像是在繼續討論著彼此是否合適。

3

走出餐廳,下著雨,典型一月的台北。

「要不要去喝點東西?」阿成號召,「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很好的咖啡廳。」

「好啊!」明麗響應。

小周看了錶,搖搖頭:「我也想喝,但你們去吧,我待會還要洗牙。」

「蛤?」阿成反應。

明麗面不改色,但心裡也噗哧大笑。

「洗牙。」

「牙哪一天不能洗?」阿成抗議。

小周説:「這醫生很難約,約了很久才約到今天下午。」

「洗牙有什麼難的,我幫你洗!」阿成戲劇性地抓住小周的肩膀,伸手抓他的牙,「我還順便幫你刮鬍子。」

「我不要刮鬍子!」小周擺脫。

「我從來不洗牙,也沒事。」阿成說。

「你口腔細菌很多,只是你不知道。」

明麗看得出小周不想去,反而鬆了一口氣。她索性跟著胡鬧,「聽說舌吻可以消除口腔的細菌。」

阿成看了明麗一眼,立刻配合,「那是嚼口香糖吧?」

「有這種說法?」小周笑,「我待會問問牙醫。」

明麗繼續扯,「聽説法國航空發明了一種口香糖,起飛和降落時嚼,耳朵就不會不舒服。」

「這我倒吃過。」小周說,「法航的休息室都有,還有烤布蕾的口味。」

「哇……好想吃。」明麗說。

「下次幫你拿一條。」

「那交換一下LINE吧!」阿成看大勢已去,只好做結。

走到停車場,小周説:「要不要我送你們?」

「不用了!我們散散步!」

小周用遙控器打開車門。

「這車很適合你今天的造型。」明麗用手比劃了一下,像是攝影師要拍他。

小周繞到駕駛座門外,「找到適合自己的很重要。」

「座椅一定很『柔軟』吧?」

「還是『硬』了一點。」

小周打開門,低下頭,然後想起什麼似的,慢條斯理地說:「很高興認識你,明麗,我們再聯絡!」

「嗯,再聯絡!」

4

小周開走,濺起雨地的積水。

明麗揮手,濺起甜美的笑容。

她的嘴型如此柔軟,像一條沒有麩質的義大利麵。

「你為什麼覺得那車適合他?」阿成問。

「那是賓士。適合他,適合我,適合你,適合所有的人。只是我們不適合賓士。」

「不適合我!我剛才坐他的車來,座椅真的很硬。」

兩人走出巷弄,走向大街。

「如何?」阿成問。

「很棒啊!還重視口腔保健,真是無懈可擊了。」明麗說,「但他對我沒興趣。」

阿成試圖安慰,「不知為什麼,當他說要去洗牙時,我突然覺得他是同志。」
「哈哈,別這麼説。如果對我沒興趣的都是同志,那麼……『同志仍須努力』了!」

「這什麼邏輯?」

「我倒是第一次聽到洗牙這種藉口。」

「搞不好他真的是去洗牙。有些人很重視洗牙。我老婆每隔六個月又六天,一定去洗牙。」

「為什麼是六個月又六天?」

「因為她六個月提醒自己一次,但那個牙醫很忙,預約要等六天。」

「那為什麼不五個月又24天就提醒自己一次?」

阿成的臉一片空白。

「你看,我老婆就沒有你這麼聰明!」阿成説,「但太聰明,會給男人壓力。」

「會不『柔軟』?」

「不『柔軟』。」

「你老婆會給你壓力?」

「我老婆不會。」

「那才是真正的聰明!」

「不過我結婚兩年了,可能對壓力也適應了。小周我就不知道了。他在美國打天下,應該是那種自視甚高、希望女人配合他的人。」

「自視甚高的人對我沒興趣,我自尊心要變低了。」

「套句他剛才說的,不是因為你不好,只是因為你們不適合。」

「所以強的男人,不挑強的女人?」

「好像是。」

明麗搖頭。

「別太難過。這不是你的問題,是男人的問題。」

「我搖頭是因為,其實我是弱女子啊!」

「但他來不及看到你那一面。」阿成說,「你下次要不要改變策略,把脆弱的那面先表現出來?」

「那樣他會說,」明麗模仿小周口氣,「其實我也沒什麼標準。我想找一個『獨立』一點的女人。我過去的對象都太『黏人』了。 」明麗笑,「總之,怎麼做都不對。」

「真慶幸我結婚了。」

「你應該慶幸你不是女人。」

「但就算你是男人,也會碰到同樣的問題。你如果很強,女人覺得你大男人。你如果很溫柔,女人覺得你沒男子氣概。」

「是啊,男人也不好當!」

「同樣的特質,就看對方怎麼詮釋。喜歡你的,通通是優點。不喜歡你的,所有優點都可以挑惕。我以前留鬍子,我老婆覺得我很man。現在我兩天不刮,她覺得我很髒。」

「情人眼裡出西施?」

「所以小周有大智慧!」阿成總結,「到頭來,就看彼此合不合適。合適的人,會對你各方面,都有善意的詮釋。」

「但大智慧的人話都只說一半。」明麗說,「怎麼知道找到了合適的人呢?」
「大師沒指點,可能是留在下次見面。他不是特別說:再聯絡嗎?」

明麗笑了,「我知道『再聯絡』的意思。我對別人說過。」

5

是啊,那些被明麗「再聯絡」的男人,不會相信她到35歲還單身。

明麗從小活潑,會講話,討人喜歡。高中時當樂隊,她打鼓,下課後常有男生在學校門口等她。

「我們去美術館好不好?」男生問。

「不是要逛書店?」

「美術館有特展。」

他們坐公車,一路晃到中山北路的美術館看素描展。她對美術沒興趣,但捨命陪君子。走了一小時,忍不住打哈欠。

「你沒興趣?」

「喔,沒有,沒有。不好意思,天氣變了,我過敏。」

「過敏會打哈欠?」

回來後他跟她要生活照。她站在教室外走廊的窗前,請同學幫她拍了一張。

一個禮拜後,男生畫出一張一模一樣素描。背面寫:

「你的照片我留下來了,你的笑容像觀音。」

但她沒有顯靈。上大學後,明麗在台北,男生去了南部,他們就淡了。

但那張素描,她一直留著。

窈窕淑女,君子和小人都好逑。大學時碰到幾個花心男,她很機靈地閃過子彈:不好意思,我今天頭痛、我拉肚子、我媽媽住院……

快遞送了一籃水果到她家,上面附了一張慰問卡給她媽媽。她媽哭笑不得:「為什麼你不喜歡人家,我要住院?」

有一次,明麗的媽媽真的住院了。她感覺這是報應,再也不敢用這藉口。

「週末去看電影?」追過她室友的男生來約她。

「對不起,我『鄰居的媽媽』住院了。我要幫他們看小孩。」

是命運還是選擇?彼此都有好感的,都不長久。原因很多:她太忙,或他太忙。他太愛她,或她不愛他。

在一起的原因只有一個,分手的理由卻很多。

畢業後她進了大公司,一步一步往上爬。

工作表現地越好,追求的人越少。

工作表現地越好,約會的時間越少。

工作表現地越好,她對男人的需求也越小。

工作表現地越好,男人對她的要求也越高。

有一陣子,她每天加班到十一點,自然無法約會。一個男的猛追。

「不好意思,我星期五要加班。」

「星期五還加班?」

「很扯吧!錢這麼少,事這麼多。」

「沒關係,我們晚一點吃。我等你。」

「可是我要搞到十一點。」

「搞那麼晚,同事也不在了吧。週末在家做不是一樣?」

「大家都走了,我工作效率更好。」

「你負責吸地毯嗎?為什麼大家走了你的工作效率更好?」

她不負責吸地毯,也沒有地毯式地找對象。30歲前,認真的男友只有兩個。一個交往了一年,跟她求婚。她覺得太快,男生不願等,分了。

另一個她準備好想嫁,但對方還想衝事業,也分了。

結婚的條件不是愛情,而是時機。

而時機對的人,口味不太一樣。

「不好意思,」男生約她晚餐,她回覆,「我星期六要健檢,這幾天要控制飲食,只能吃白吐司。」

第二天,那男生快遞一包白吐司到公司給明麗。卡片上寫著:

「怕外面的吐司加了些有的沒的,我自己做了一條。」

她很感動,傳給他三個流淚的符號。

但吃了一口,吐了出來。

他真的沒加有的沒的。他什麼都沒加!

她把吐司放在公司茶水間,請同事吃,沒人碰。

那天好友春芸從高雄上來辦事,下班後來公司找她,吃了一片吐司,勉強下嚥。

「不像吐司,像土。」春芸灌了一口開水,「但精神可嘉,跟他見個面吧!」

明麗微笑。

春芸看得出她的意思,「為什麼連試都不試?」

「就沒感覺囉……」明麗說。

「你寧願回家一個人,吃冷凍庫的東西,也不願吃剛出爐的吐司?」

明麗點頭,「吃冷凍庫的東西,沒有牽扯。」

「誰說的?好的冷凍披薩微波後還是會拉絲喔!」

春芸當然不是在評論美食,於是補上重點,「沒有牽扯,就沒有愛。」

「有牽扯的愛,結果都很慘。我和身邊的朋友,都有經驗。」

「你們是愛上自己?還是對方?」

明麗笑了,她分得出兩者的差別,於是說:「一樣慘。只不過一種是慘在當下,另一種是慘在未來。」

「那你怕的是哪一種?」

「明麗,聽說你做了吐司麵包給大家吃?」一位男同事走進茶水間,打斷了這場對決。

她們相視而笑,離開茶水間。把這問題留給麵團,繼續發酵……

6

明麗會聽好友的話。

健檢後,她請吐司男吃飯,謝謝他的麵包。

「上次的白吐司好吃嗎?」一見面他問。

「ㄜ……很好啊!」

「就知道你喜歡,」他為自己拍拍手,「所以這次我帶了這個!」

他從背包裡拿出一袋……

饅頭!

「也是我自己做的!」

他把塑膠袋提到肩膀的高度,彷彿是敵人的首級。

明麗目視,大概有十幾個吧。透明塑膠袋內都是水氣,顯然在饅頭還熱時就放了進去。

「哇……謝謝。」明麗努力想伸出手接下,手卻不聽使喚,「這……這我怎麼吃得完?」

「沒關係,分給你爸媽。」

「可是……他們比較喜歡吃燒餅油條耶。」

「沒問題,那我下次做燒餅油條!」

「喔,不用了!不用了!」

「你怎麼學會做饅頭的?」明麗找話題。

「沒辦法,要吃早餐啊!」

「早餐不一定要吃饅頭啊?」

「唉,你很不知民間疾苦耶!其他早餐都很貴,只有饅頭最便宜。」

「不差這幾塊錢吧?」

「能省則省囉!」

他們的對話像麵團,推起來很吃力。

她的後腳跟,從高跟鞋裡抬起來、又放下去、抬起來、又放下去……

無意識中,腳跟磨破了。

「不好意思,我去洗手間一下。」

她拿著包包,找出OK繃,貼上。

以後下班後,別穿高跟鞋了。

明麗堅持買單,她真心希望他把錢省下吃比較好的早餐。

「還讓你請客,不好意思。」

「你想法過時囉!誰說吃飯一定要男生請客?」

像提著燈籠,明麗拿著一大袋饅頭離開餐廳,「我去前面坐捷運,你呢?」

「你要回家啦?時間還早啊!」

「今天要回家倒垃圾。」

「倒垃圾?」

她一邊走向捷運站,一邊問他:「你都怎麼倒垃圾?」

「放在大樓的樓梯間。」

「你命真好!我住老公寓,沒有人來收垃圾,得趕台北市的垃圾車。」

「不能明天倒嗎?」

「明天就不能回收瓶罐了啊!」

「什麼意思?」

「唉,你很不知民間疾苦耶!」她模仿他的口氣,「不是每樣東西,每天都可以倒。台北市政府規定,某些東西,只能在某幾天回收。比如說瓶罐是星期二、四、六、報紙是星期一、五。」

「喔……」這對男子來說是全新領域,「你還訂報紙?」

「我沒訂。但我有瓶罐。」

「瓶罐晚幾天回收無所謂吧,又沒有味道。」

「堆在那邊很礙眼。」

「這樣啊……」他拿出揉麵團的勁道說,「沒關係,我送你回家,把你的瓶罐拿回我家丟。」

「哎喲……」明麗沒料到這招,她接住,「那我的祕密不都被你知道了!」

「瓶罐裡會有什麼祕密?」

「我酗酒的酒瓶啦,皮膚病的藥膏啦……」

這些話沒嚇跑饅頭男,他還是天天傳訊息。她只好祭出女生都會用的藉口。

「謝謝你對我這麼好,但我現在不想談戀愛。」

「沒關係,我可以等你。」

「其實……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沒關係,我還是可以等你,或是等他。」

「你等他幹嘛?」

「也許有一天,他……」

他怎麼樣?變心了?出意外了?

就這樣,20歲後期,她哭笑不得,跟很多男人擦肩而過。「飯友」很多,「朋友」很少。LINE「好友」很多,線下的「好友」很少。

在她上下班的窄小生活圈,男人像台灣的四季,雖然溫度不同,但天氣都差不多。

她想擺脫「亞熱帶氣候」,遇到「地中海氣候」或「大陸型氣候」的人,卻不知如何改變。

她想把30歲前的自己,像瓶罐一樣回收,開始新生活,卻不知應該在星期一、五或二、四、六。

她完全遵守公司SOP,把每件事情做好。但感情,沒有SOP。

她擔心,但不著急。30歲畢竟還年輕,女性朋友都還沒嫁,而身邊似乎還有很多單身男子。

然後情勢變了。

7

30歲後少數認真的關係,是跟阿成。

她在32歲那年認識阿成。阿成是不同樓層的同事,小她兩歲。她從沒想過跟同事交往,更別說比她小的。但阿成追求的方式,讓她動心。

「明天一起吃早餐。」那不是邀請,是命令。

「哪有人約會吃早餐啊?」明麗抗議。

「我不是人嗎?」

「吃什麼?」

「大腸麵線好不好?」

阿成跟之前追她的男人都不一樣。他沒車、沒房、沒像樣的西裝,只有一臉延伸到日本的鬍渣。

「我不是人嗎?」

他不是人,他是野人,不小心被丟到辦公大樓放生。

他們第一次出國,是到日本新潟縣苗場參加「富士音樂祭」。三天的音樂會很high,從早到晚站在舞台下搖擺,間奏時看著彼此,他突然問:「你為什麼留短髮?」

「什麼?」她聽不到。

「你為什麼留短髮?」

「好整理啊!」她邊搖邊叫。

「你應該留長。你的臉型留長很好看。」

他拿起手機,自拍兩個人。

「等你留長後我們再自拍一張,你比較一下就知道。」

「那也要我留長後我們還在一起――」

然後他就吻她了。

她墊起腳,把他抓得很緊。

「你留長後,我們當然還在一起。」阿成說,「你長髮變白後,我們還是在一起。」

是這句話?還是舞台上的那首突然節奏加快的歌?讓她開始狂吻他。好像他們是MV中的男女主角,而MV中下著大雨。他的鬍渣是乾旱的土壤,她的吻是大雨,淹沒了土壤,讓荒地中開出了花。

吻完後,阿成竟無厘頭地説:「聽說舌吻可以消除口腔的細菌。」

「那是嚼口香糖吧。」明麗故意岔開話題。

「你有口香糖嗎?」

「現在沒有。」明麗再把阿成抱過來,「我嘴巴裡的細菌最多了!」

那個吻,比台上那首歌還長……

下一首歌,下一個遊戲。鼓聲響起時,阿成說:「我背好癢,幫我抓。」

「什麼東西啊?」

「抓背啊?不會嗎?」

她用兩手幫他抓。

「伸進去抓!」他命令。

她的雙手伸進他的T-shirt,隨著台上樂手的節奏上下移動,雙腳跟著跳。

他露出滿足的表情,不斷點頭,不知是在讚許台上的貝斯手,還是背上抓癢的手……

「不過癮,用力一點!」

她加強手腕的力量。那一刻,她又變回高中樂隊打鼓的明麗。

一回到東京,背景沒音樂,兩人就吵架了。

兩個人個性都強,光是為了坐哪一班公車回飯店,就可以鬧僵。

一個說坐這班,一個說坐那班。兩班車都來了,但兩人都不願意跟對方上去。
其實兩班車都可以上,只是沒有一班有台階讓他們下。

杵在人行道,相隔五公尺。明麗看著路面上的警告標語:「合流注意」。

這是在警告什麼?

阿成堅持的那班又來了。

「我要上了。」他上了車,她站在原地不動。

車門關上前,阿成跑下車來,眾目睽睽下用中文大罵:「你耍什麼脾氣啊?你以為這是在台灣啊?趕快上來啊!」

她沒有聽過這麼大聲的怒吼。明明是七月,她卻全身發冷,像在高速公路上剛閃過一輛迎面衝來的車。

阿成用手擋住車門,司機用日文叫他離開,滿車日本乘客看著他們。

然後阿成用力扯她的左手腕,把她拉上車。

那個白天幫阿成抓癢的左手腕,和那個清晨在大腸麵線攤子上湧現的某種感覺,在那一刻瘀青了。

回到旅館,似乎是為了補償,他們激烈地做愛。

身體的自棄,和心理的恐懼,夾攻她。她被壓到床邊,左手腕懸空,和其他部位同時痛到在震動。

她閉著眼睛,眼淚卻被擠了出來,從床邊流到地毯、流向衣櫥、流進衣櫥的保險箱……

保險箱的門開著,裡面有東西嗎?我的護照,我的身份,還在裡面嗎?

阿成看到她的淚水,努力地吻乾,像止血一樣用力,「我愛你……我愛你……」他用氣音不停地說。

他的鬍渣,變成鋸齒。

第二天醒來,阿成早已叫了客房服務,早餐擺在推車上。

「哇!好棒!」明麗也想和好,「我從來沒吃過客房服務耶!」

「這個要特別解釋一下。」阿成打開一盒像糖一樣的粉末。

「是糖?」

「麵粉。」

「為什麼有麵粉?」

「我跟他們要花,他們送來麵粉。」

明麗大笑,像窗外的陽光一樣明亮。他們又回到了Fuji Rock的搖滾區。

「試著想像,這邊有一朵玫瑰。」

他們平靜地在那罐麵粉前吃了一頓早餐。像盤中的荷包蛋,她始終保持著笑容。

回台上班,她換穿長袖,遮住左手腕。

「大熱天怎麼穿長袖?」同事問。

「生理期,有點冷。」

阿成出了事。他在會議上對著主管說:「你白痴啊你!」

私底下,他成為英雄。公文中,他被炒了。

他消失了好幾天。她傳訊息給他,他都沒回。打過去,也關機。她擔心他出事,跑到他家去按電鈴,沒人接。信箱口塞滿了廣告信,她幫他拿出來。

一個禮拜後,他在公司大樓門口等她,在車水馬龍的噪音中說:「這些人不值得你賣命,跟我一起去新加坡。」

「去新加坡幹什麼?」

「那邊有更好的工作機會,薪水是台灣的兩倍。」

「什麼機會?」

「一間賭場。」

她沒有答應。她不是那種為了男人立刻搬到新加坡的女人。

這一回他沒有拉她。

在演唱會的搖滾區,他們是金童玉女。在辦公室前的人行道,他們變成甲乙丙丁。

他們沒有撐到,她頭髮留長的時候。

8

他沒有拉她,她也沒有拉他。

她知道自己想法多,需要一個願意給空間的男人。阿成不是。

但有這種男人嗎?

阿成之後,她遇到一位會計師。離婚了,個性很好,約會的時間、內容都問明麗意見。

「挑一家你喜歡的餐廳吧!」他發簡訊。

她喜歡吃大腸麵線,但知道不適合會計師。她想不出其他選擇,過了兩天還沒回。

「這不是最後的晚餐,不用這麼慎重。」 他說。

「對吃我真的是外行,你決定吧。」

會計師在明麗辦公室附近訂了一家餐廳。那餐吃得很輕鬆,直到上提拉米蘇時。

「我有一個孩子,我想約你跟他見面。」他說。

她停下切提拉米蘇的叉子,把已經滑進喉嚨的那口嚥下。

30歲前,她會因此而放下叉子。

現在,她把提拉米蘇吃完。

她答應跟他們父子週末下午一起去公園玩。孩子三歲多了,不斷把帶來的玩具丟向遠方。明麗和會計師像兩隻狗,忙著撿主人丟出去的球。

「豁,他精力充沛!」明麗擦著額頭上的汗。

「一定是看到你太High了!」會計師說。

「噢!」明麗匆忙補妝時,孩子把玩具丟到她頭上。

「不可以!」爸爸訓斥,孩子大笑。

「你在幹什麼啊?」孩子問。

「我在臉上『畫圖』啊!」明麗說。

旁邊有別的家庭在玩球,球意外滾到明麗身邊。明麗拿起那顆大球,在手上拋來拋去,「弟弟、弟弟,你看、你看,好漂亮的球球!」

沒想到弟弟突然大哭,「那是我的球!那是我的球!」

他哭了半小時。

明麗跟球的主人商量,想用一千塊買他的球,對方不賣。

「不好意思,小朋友就是這樣……」會計師抱歉。

「不會、不會,我小時候比他還兇。」

一語成讖,那個提拉米蘇之夜,變成他們「最後的晚餐」。

而時間也像一顆球,意外滾到身邊,又意外滾走。你想買,也沒有人賣。

然後明麗就35歲了。

9

她維持單身的意志第一次動搖,就在那年。

她幫一位朋友過生日,兩個人約在西餐廳。她先到,坐下。然後朋友打來説家裡臨時有事不能來了。

既然來了,還是吃吧。

「小姐今天改成一位?」服務生問。

明麗點頭。

然後服務生鏗鏗鏘鏘地,把另一個人的刀叉酒杯收走。

幾秒鐘後,桌子另一邊就一片淨空。她感覺,自己被剃了光頭。

桌巾白得閃亮,甚至刺眼。鄰桌成雙成對的客人,聊天的音量越來越大……

她拿起手機,想逃入螢幕中。

但沒人傳訊息給她。臉書上的動態,都是半生不熟的朋友的炫耀文。

她放下手機。鄰桌情侶爆笑。

「不好意思,我臨時有事,不能留下來吃了!」她拿起包包,落荒而逃。

明麗只是動搖,但她媽卻開始全方位地恐慌。

她動員了所有阿姨嬸嬸,積極幫女兒物色對象。

她把明麗看起來最年輕的一張照片放在手機桌面,並傳給群組中每一位親友。他們以公民運動的規格搶救明麗,彷彿她是一片不能被開發的山林,或不能被拆的古蹟。

「哎呀,我一個人很好啦!」週末回家吃飯,明麗先是用俏皮的口吻抵抗。

「好什麼?我看你越來越瘦。」媽媽說。

「我自己賺錢,自己花,不用照顧任何人。很自在啊。」

「自在什麼?女孩子年紀到了就是要結婚。」

「齁……你這樣講有性別歧視喔。」

「我有什麼性別歧視?男孩子年紀到了也要結婚。你弟不就結了。你看他現在多好!」

明麗被刺了,但忍住不叫痛。

「我很多朋友結了婚,都不快樂。老公偷吃、小孩不聽話、沒有自己的時間,麻煩很多啦!」

「你怎麼都舉這麼極端的例子?你弟不就很好?」

「你怎麼知道他們很好?搞不好他們有自己的問題。」

「不要亂說!他們有房、有車、有小孩,有什麼問題?」

有房!有車!有小孩!三個巴掌,一個接一個,打在明麗臉上。俏皮的興緻,全被打趴。

「上次要介紹給你認識的那位先生,下個月又要回台灣了,你這次不要再逃了。」

「哎喲,媽,我自己會認識人啦。」

「自己認識就快啊!你這樣下去,將來誰照顧你?告訴你喔,我們可不會照顧你一輩子!」

「你們現在也沒有照顧我啊!」

「那是因為你現在還年輕,不用照顧!過幾年呢?」

「喔……所以我還年輕?那你們急什麼?」

「你還年輕啊?人家楊媽媽的女兒,小孩都十歲了。」

「你們不要老講她。她是她,我是我。」

「什麼她是她,你是你,你又不是在深山隱居!楊媽媽每次見到我都會問你,還說要幫你介紹。」

「媽,每個人都說要幫我介紹,大部分只是隨便說說,你不要當真。」

「我當然當真,你是我女兒耶!不結婚,一個人住在外面,我怎麼能不當真?」

明麗站起來整理碗盤,把桌面上的衛生紙抓在一起,蹲下來,夾起地上的菜渣。

不能再講了,再講下去要吵架了。

「好……她是她,你是你……反正我們老了,沒有用了,講什麼你都聽不進去……」

「你這樣講幹嘛?」她還是忍不住爆出來。

「那要怎麼講?隨便你啦,反正我們再活也沒幾年……」

明麗走進廚房,把垃圾桶的蓋子踩起來,把衛生紙丟進去。

她想把自己也丟進去。

一個月後,同樣的對話又重複一遍。只不過這次,壓力具體了。

「這男人不錯,事業很成功,從來沒結過婚。他昨天回到台灣,待一個禮拜,想約你星期天下午見面。」

去吧,別再讓媽講那麼難聽的話……

「年紀多大?」明麗問。

「快五十歲了。但他從來沒結過婚喔!」媽媽強調,好像這是一個天大的優點。

「我不介意結過婚的,有時結過婚的男人,比沒結過的成熟。」

「不要自貶身價,你還不需要遷就。」

「這怎麼是自貶身價?」明麗說,「而且,他五十歲卻從來沒結過婚,不是很奇怪嗎?」

「人家忙於事業啊!所以現在這麼成功!」

媽媽秀出手機桌面的明麗美照,「給他看這張好不好?」

「幹嘛?」

「他跟我們要照片。」

「你好像在賣女兒喔!」

「怎麼這樣講?你長得不差,怕什麼?」

「那他的照片呢?」

「我們給了人家之後,人家自然會給我們。」

「這是在交換人質嗎?」

「不要幼稚!誰先誰後有什麼關係?」

「這禮拜特別忙,下禮拜好不好?」明麗垂死掙扎。

「他只待這個禮拜,辦完事就走。」

「好像購物中心在招商喔。」

「亂講話!」媽媽作勢打她,「你喔,就是嘴巴壞。跟人家見面時,不要耍嘴皮子。多聽、多學!」

明麗答應去多聽、多學。

幾天後,收到男方的照片。什麼東西啊?滑雪場拍的,全副武裝,什麼都看不出來。

男子傳LINE給她:「我們約在ACC好不好?」

她上網查ACC,是「氨基環丙烷羧酸」的縮寫。

「ACC是什麼?」明麗問他。

「美國俱樂部,在大直北安路。禮拜天下午3:45好嗎?」

3:45?

她在劍潭捷運站下,走到美國俱樂部,遲到了15分鐘。

那男子正在跟另外兩個年輕男子講話,看她來了就把他們支開:「那就這樣,明天到公司再談。」

「嗨,是明麗嗎?」他立刻轉改變口氣,伸出手來握,「How are you doing?」

「嗨,你好。」明麗跟他握手。

「你……」他打量著她,「你跟照片上不太像耶。」

明麗尷尬,笑說,「現在美膚軟體很強。」

「先點東西吧。你想喝什麼?」

明麗點了咖啡,正式道歉,「不好意思我遲到了。我沒來過這裡,沒想到離捷運站有點距離。」

「你沒來過ACC,怎麼可能?」

我又不是美國人,幹嘛來過美國俱樂部!

但明麗想起多聽多學的使命,謙卑地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沒關係,反正我們剛才也在開會。」男子把手上的公文闔起,正式進入下一個議程,「我在臉書上找不到你!你是用『Ming Li』嗎?」

「我是用中文名字『陳明麗』。」

從臉書帳號開始,男子連續問了十幾個問題:「你念哪所大學?」、「你在公司負責什麼業務?」、「你老闆是誰?」、「你有固定運動的習慣嗎?」、「你有沒有養寵物?」……

你要不要問我最近有沒有去過禽流感的疫區?

但他最後問的是:「你為什麼還沒結婚?」

「單身沒什麼不好啊!」明麗給出標準答案,「很自由,有時間追求自己的興趣。」

「你是喜歡自由的那種女生?」

「有女生喜歡被奴隸嗎?」

「No, no, no……我是說,自由對你很重要!」

「當然啊!自由對你也很重要吧。像你就可以去滑雪啊,你在滑雪場拍的那張很帥喔!」

「我剛去北海道的二世谷滑雪,你喜歡滑雪嗎?」

明麗搖搖頭,突然提高音調,「但我喜歡吃思樂冰!你喜歡嗎?」

「我不喝冰的。」

美國俱樂部,變成二世谷。氣溫低、雪薄。站在起點,他們卻滑不下去。

然後他接了三次電話。

「不好意思,這通我得接。」他站起來,走到窗口,背對她。

明麗開始打量周遭的環境,她好想吃思樂冰。

「不好意思,今天事特別多。」他回來坐下。

「沒關係,你忙吧。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待會還有事。」

「我送你。」他立刻說。

「謝謝,不用了。」

「沒關係,我也要走。」

他們走到停車場。

「前面那台Lexus。」他指。

「前面有好幾台Lexus。」明麗說。

「那台LS。」

明麗走到一台Lexus旁邊。

「這是ES。我的車是那台LS。」

「你那輛比較大耶!」明麗説,「所以,汽車跟T-shirt一樣,L代表大號嗎?」
他沒有笑。

「你家在哪?」

「沒關係,就送我去捷運站吧。」

到捷運站短短的3分鐘,明麗深躺進Lexus LS的皮椅。

「你喜歡滑雪,為什麼不吃冰呢?」她問。

「就像我喜歡泡湯,但不一定喝茶啊!」

明麗睜開眼睛,這是他們的對話第一次有了交集。

但劍潭站已經到了。

晚上,她回媽媽家結案。

媽媽打開門看到她,整個人肩膀塌下來,長嘆一口氣。

「怎麼沒一起吃飯?」

「我們年紀差太多了,沒有話題。」

「什麼沒有話題?你不是什麼都能掰嗎?」

「你不是叫我不要耍嘴皮子嗎?」

「沒有話題就製造話題,人家事業那麼成功,跟人家多學一點。」

「我是找老『公』,又不是找老『師』。」

「夫妻就是亦師亦友啊!」

「你跟爸亦師亦友嗎?」

「你跟我們比?我們27歲就結婚了,你呢?」

「醫學進步了,現在的35歲等於你們那時候的27歲。」

「胡說八道!醫學進不進步不重要,你要進步!找對象不要只看缺點。人家事業那麼成功,一定有很多優點!」

「那些優點,讓他是好『老闆』,未必讓他是好『老公』喔!」

「那你要嫁個窮光蛋嗎?」

「中間還有很多其他選擇啦!」

10

明麗的確胡說。現在的35歲不等於那時代的27歲。

明麗也的確胡說。中間的選擇,正逐漸減少。

35歲後,明麗發現生活有了變化。

以前從星期二開始,週末的邀約就持續湧進。各種群組的活動,像101的煙火。

隨著身旁好友一個個結婚、生子、去上海,呼朋引伴的人少了,即時回覆的人也少了。

晚餐兜不起來了,下午茶勉強可以。

聚會時從訂包廂,到訂四人桌,最後被迫坐上吧台。

落單,過去不是問題,而是鬆一口氣。在趕行程的年紀,她珍惜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吃晚餐,一個人做SPA,一個人旅行。

像一款高級耳機,一戴上,立刻過濾掉外界的噪音。

但當外界一片寂靜,這耳機就顯得累贅了。

一個人看電影?網路上看就好囉。

一個人吃晚餐?家裡隨便吃吃吧。

一個人做SPA?泡泡熱水澡也差不多。

一個人旅行?只去鄰近的香港。

她慢慢失去興致,去維持過去多年來努力營造及炫耀的生活品質。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初老」?

她開始認識這種感覺,像要摸熟一位新朋友。

這新朋友像黴菌,白天在她的食衣住行,夜裡在她的雜夢之間,悄悄蔓延。

孤單是小問題,反正別人看不出來。

大問題是,她的外表也起了變化。

「完了!」她跟南西求救,「你看我這斑越來越明顯!」

南西是大學同學。25歲結婚,一年後就離了。如果春芸是「日間部」的知己,南西就是「夜間部」。

「要不要去雷射?」

「有效嗎?」

「當然,你看,我就打過……」南西側過臉。

「看不出來耶!貴不貴?」

「我打了四萬多。」

「這麼貴!」

「不然你就得買很厚的粉底,買一輩子下來,絕對不只四萬。」

明麗沒去打。她很務實,目前還沒有對象會看到斑點。四萬塊買債券基金,還可以賺利息。

但她也沒去買基金。臉上的斑,卻逐漸累積利息。

當斑點揭竿起義,其他問題紛紛響應。

過一陣子,她對自己的牙也不滿意,「我想去矯正牙齒。」

「陳明麗,你到底想不想交男朋友?」南西罵,「在這個節骨眼去矯正牙齒,戴兩年牙套,找到男人的機率高嗎?」

「幹嘛所有決定,都以找男人為前提?」

「你矯正牙齒,還不是為了更美?」

「我是為了健康。」

「少來!」

「如果男人只因為牙套就不要我,這種男人我也不要。」

「有志氣!等你戴上牙套後再講一遍!」

「話說回來,男人會嫌棄戴牙套的女人?」

「應該不是嫌棄,而是怕。」

「怕什麼?」

「愛愛的時候被牙套卡到。」南西說。

「哪裡會卡到?」明麗裝傻。

她們大笑。

很少男人,能讓她們笑得這麼開心……

11

明麗說的,和做的,有時差。

牙套?算了吧,礙手礙腳。

臉上的斑?沒關係,卸妝前看不出來。

新買的口紅還沒拆封,戰袍已開始冬眠。阿成介紹小周的午餐後,需要好好打扮的場合變少了。聯誼、聚餐、轟趴、相親,突然間都停擺。

「最近有認識好貨嗎?」

姊妹淘在群組中問,沒人在談戀愛。

難道經濟不景氣,讓愛情也蕭條了?

像打麻將,她有段時間沒「進張」了。

而她的「下家」,手上有更好的牌。

公司請一位名人來演講。男性名人單身,吸引很多女同事去聽,她跟同部門的Jenny一起去。

她不熟這名人,但因為他講得真的很好,結束後她也跟著其他女同事排隊,找他拍照。

她排在Jenny後面。Jenny 24歲,嘴巴的味道,聞起來像萊姆。更別說,幾乎不必化妝的肌膚。

Jenny在演講中問了問題,得到名人送的書。等待的隊伍中,她如數家珍地說著名人的八卦,明麗一件都沒聽過。

追星也是有代溝的,我只愛陳奕迅。

輪到Jenny,明麗在一公尺外看名人跟她親切握手。

Jenny説:「謝謝你送我書!」

名人說:「那你也要送我書喔!」

Jenny笑:「我沒寫書啊。」

名人掏出名片:「以後寫了寄給我一本。」

名人接下來問了Jenny很多問題:你叫什麼名字?你名字怎麼寫?你來公司多久了?在哪個部門?今天怎麼會來參加這個活動?

然後Jenny請明麗幫他們拍照。在鏡頭中,明麗看到名人的手,自然地搭上Jenny的肩。

「要把書寄給我喔!」名人叮囑,讓Jenny笑得更燦爛,萊姆擠成了果汁。

明麗把手機還給Jenny,輪到她了。

名人看了她一眼,微笑點頭,也禮貌地問你叫什麼名字,但就沒其他問題了。

Jenny幫他們拍照。拍完後,名人簡單地說「謝謝」,眼光轉到了下一位。

「謝謝」,是35歲面臨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