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

1

對單身的人,過年假期總是特別長。

單身的年假一成不變:睡得多,卻比上班還累。想除舊佈新,家裡卻比機場還亂。上床前,刷一遍臉書上大家出國玩的照片。醒來後,跟家人到不同餐廳暴飲暴食。每天都想振作,最後每天都過得很廢。

初二明麗出門逛街,坐上計程車,司機問:「今天是回娘家嗎?」

「對啊!」她配合。

「還沒小孩?」

「老公先帶回去了。」

過一個年,像熬過一週的期末考。

年後是明麗生日,南西號召了閨蜜,包括大學死黨,還有小學同學春芸。春芸住高雄,特別上來。

吹蠟燭時,大家逼問心願。明麗説:「第一個當然是加薪。」

大家拍手叫好,講中大家的心願。

「還想當女強人啊?」

「什麼女強人?只是在混口飯吃。」

「好無聊的願望!感情呢?」

「隨緣囉!」明麗祭出標準答案。

「『隨緣』」南西嗆:「就是『放棄』。」

「想結婚嗎?」

「這年頭結婚好難。」另一位已婚朋友插話,「好女生一堆,都單身!」

「是啊!同志都結婚了,我們還單身。」

「如果真想結,要積極一點。」已婚的春芸說。

「對,多去參加活動啊!」

「什麼活動?」明麗問。

「聽演講、上健身房、上EMBA、上廚藝課、學做手工麵包、養隻狗……都有幫助。」

「為什麼養狗有幫助?」

「因為台灣男人不敢跟女人搭訕。你遛著狗,可以成為男人跟你攀談的話題。『哇,你的狗好可愛喔!幾歲了?』」

「台灣男人如果不敢跟女人搭訕,一隻狗會讓他們更有勇氣?」明麗問。

「至少比要台灣男人直接跟你攀談來得容易。」

「也是,」明麗無奈點頭,「上次有男人跟我攀談,是問我善導寺是哪個出口。」

「那就是搭訕啦!善導寺是哪個出口他自己不會看嗎?問你就是想把你。」

「那是一位70歲的阿伯。」

「不要出餿主意啦。你知道養狗是多大的責任?照顧一個生命吃喝拉撒,只為了有一天遛牠時,一個男人會鼓起勇氣跟你聊狗?」

春芸說:「對,我也覺得不能養狗。」

「為什麼?」

「首先,有了狗,就有了伴,你就不認真去認識男人了。其次,男人跟狗不一樣。沒有男人會像狗那麼聽話,那麼配合。你如果習慣了狗,找到男人也會嫌棄。」

「不會啊,我倒覺得男人跟狗很像!」南西説。

「特別在床上!」

大家笑成一團。南西補一句:「如果一個女人能出去聽演講、上健身房、上EMBA,她的生活已經很充實了。哪還需要找男人?除了精子,男人可以給我們什麼,我們自己做不到的東西?」

「給你愛,給你陪伴,給你忠誠,像狗一樣。」春芸說。

「那是好男人。但好男人有多少呢?能持續多久呢?

沒人敢回答,甚至是已婚的人。

「的確沒必要。特別到我們這年紀。」單身朋友説,「我讀到一篇報導,32歲以後結婚,每大一歲,離婚率增加5%。」

「什麼意思?」

「33歲結婚,離婚率比32歲結高5%。34歲結婚,離婚率比33歲結高5%。」

「這還得了,那我們……」

「再過幾年,還沒結婚就離婚了!」

爆笑。

「我也覺得女生沒必要結婚,」已婚多年的朋友説,「結婚對男人好處很多,對女人就不一定了!」

「同意!男人都期待你伺候他。我老公最近問我,為什麼不再幫他剝蝦。」

「你幫老公剝蝦?」

「剛結婚那幾年幫他剝。但有了孩子之後,照顧孩子吃飯都來不及了,哪有時間幫他剝?」

「這是技術問題。」明麗說:「你們家就改吃蝦仁,誰也不用幫誰剝。」

「沒用。我們會為誰該去腸泥而大吵一架。」

「剝就剝嘛,老公不就是另一個孩子?」

「對啊,他幫你剝衣服,你幫他剝蝦。」

「問題是,結婚不到兩年,他就不剝我衣服了啊!」

「真的!這年頭,要找一個吃蝦的男人都不容易。都是草食男,都吃素。」

「結婚沒那麼重要,但找個伴倒是真的。」春芸說。

「這年頭要找伴也不容易啊。」

「炮友比較容易。」南西說。

要從認識的人下手啦,主動出擊很重要。」春芸說。

「你是說炮友還是伴?」

「都要!都要!」大家起鬨。

「我有一個朋友,有憂鬱症,有一晚覺得很孤單,看手機裡的通訊錄,打電話給一個很久沒有聯絡的女生。那女生來看他。後來他們開始交往。半年就結婚了。現在這男生好得不得了,什麼病都沒了!」

「應該是換他老婆得憂鬱症了吧!」南西再刺,姊妹們大笑。

大家七嘴八舌,單身、結婚、男人、女人……每個人都有意見,沒有人知道答案。

「別吵了,讓明麗許願吧。」春芸問:「第二個願望?」

她看著這群閨密,很感激她們。雖然她們只是用幫她出主意的方式,發洩各自的挫折。但聽了她們的困擾,明麗突然覺得自己沒那麼糟。

但她也知道,這樣的聚會一年只有一次,其他364天得靠自己。

於是她說:「第二個願望是,找到一個伴。但我不要相親、不要介紹。我要用自己的方法、自己的規則,最後成敗自己負責。」

一陣歡呼,甚至有人敲桌。

南西吐槽,「又在撂狠話了。」

明麗回嗆:「輸人不輸陣嘛!」

「第三個呢?」

燭光映在明麗臉上,把她的眼睛照得特別亮。這一刻,她看得很清楚。

蠟燭沒說,大家沒提,但她知道自己36了。

她吸飽氣,吹滅蠟燭。

她沒有說出口,但蠟燭滅時,她點燃的心願是:

「希望今年,是我單身的最後一年。」

2

這志向有魄力,生日趴會贏得掌聲。但曲終人散後,很容易半途而廢,回到「隨緣」。

況且,所謂「自己的方法、自己的規則」,就像對仗的競選口號,令觀眾熱血沸騰,但說的人一點都不知道怎麼做。

還好有人監督。

「我先挺你,幫你介紹一個吧。」

「不要!我說過不要介紹。」明麗嘴硬。

「這可是我壓箱底的好貨……」南西滑過幾張照片。

明麗睜大眼,把手機搶過來自己滑,「騎單車喔!」

「你看這張,還打網球耶!」南西推銷。

「做什麼的?」

「工程師。」

「啊?」明麗悲嘆,「會不會很無聊?」

「你在銀行上班耶!還嫌!」

「先說,比我們小喔!」南西聲明。

「齁,我上次姊弟戀超慘的。」

「有傷痕?」

「我只留吻痕,不留傷痕。」

「話說得很滿喔!」

「既然重出江湖,就不怕皮肉傷。」

南西拿出手機,幫明麗拍照。

「幹嘛?」

「幫你記住你現在說的這句話。」

南西喬好兩人時間。那男子願意從新竹來台北,明麗堅持約在桃園。

我不需要他們配合我。就從桃園,我重新開始。

「神經病!」南西說,「那你們自己認識,我不去了。」

他們約在高鐵桃園站附近的餐廳。外面下著雨,一撐傘,臉就濺溼了。

「我這把傘比較大,你要不要用這把?」男生問。

明麗本以為他要跟她共撐一把傘,便收起了自己的折疊傘。

但他只是要跟她交換傘。

「喔,沒關係,我這一身都防水。」明麗說。

她走進餐廳,他遲遲沒有進來。她跑出去找他,發現他還站在門口。

「怎麼不進來?」

「我先把傘整理好!」

他把她隨意丟在傘架上的折疊傘拿起來,一葉一葉甩開、折好、闔起、把按鈕扣上。

「哇……你好細心。」

「職業病。」

如果你看到我的臥房還得了?

菜上得很慢,男生吃得更慢,讓習慣狼吞虎嚥的明麗看起來沒氣質。

「你細嚼慢嚥,習慣真好!」明麗讚美。

「這樣才能享受美味,也比較健康!」

「人家說吃一口要嚼20下,你真的有做到?」

「是30下。」他糾正。

西餐加上細嚼慢嚥,那一餐吃了三個小時。他喜歡運動,她只懂金融。交集的話題,比她灑的胡椒還少。

但她願意去探索聯集,並且努力在心中做筆記。像去祕魯這樣的國家觀光,馬雅文明她一無所知,只好多問嚮導問題。

他聊著全球最近的網球賽事,分析每位選手最近的狀況。

納達爾和費德勒我聽過,亞歷山大.澤瑞夫是誰?教練,講慢一點啊!

「喔,他很帥,台灣很多粉絲。」

「那我們朋友怎麼沒聽過?」明麗做球,「我們最注意帥哥了。從網球場到晶圓廠。」

他是網球高手,卻沒接這一球。

他謹守主題地繼續說:「那我傳澤瑞夫的連結給你。」

他傳,她立刻點,「哇,手長腳長耶!」

「198公分!」

不能再講澤瑞夫了,我接不下去。

「你知道費德勒替瑞信代言的活動嗎?」明麗試圖,把他們帶到交集。

「瑞信是什麼?」

「喔,瑞士信貸銀行。他們幫費德勒成立了一個基金會,資助馬拉威的兒童教育。」

「非洲的馬拉威?」

「一年100萬美金。」

「你有連結嗎?傳給我。」

明麗傳,男生看了一下,沒有多說。

「你去過非洲嗎?」明麗問。

男生搖頭,「你去過?」

「我去過埃及。埃及人跟你一樣喜歡運動,只不過他們是划船。」

「我國中時划過龍舟,當過舵手。」

他接下,今晚的第一球。

「你划船嗎?」他反問。

「我在健身房划五分鐘就掛了。」她自嘲,「我參加樂隊,當鼓手。」

所以她知道,任何對話,都需要敲邊鼓的人。

「你看過《進擊的鼓手》嗎?」明麗問。

「跟《進擊的巨人》有關?」

「沒有,是一部講打鼓的電影。」

「音樂片?」

「很激烈,也算是運動片了!」

離開餐廳,走回高鐵站,明麗想買薄荷糖。

他們轉進便利商店,她挑了薄荷糖,他很快地幫她結帳。明麗想阻止,但來不及。

果然是運動健將!

店員找錢時,明麗看到他的皮夾裡,1000塊、500塊、100塊鈔票,整齊排列,像生產線上的晶圓。

他接過店員找的錢,硬是站在櫃台前,把500塊和100塊鈔票依序排好後,才離開櫃台。

「你這樣待會坐高鐵怎麼辦?」明麗問。

「什麼意思?」

「高鐵賣票機,找的零錢都是硬幣。」

「我知道高鐵的票價,我早就準備了,剛好的零錢。」

「為什麼不用悠遊卡?現在便利商店都可以刷悠遊卡。」

「我不喜歡被扣款。」

「為什麼?」

「我不知道他們會扣多少錢。我自己是設計系統的,我不相信他們的系統。」

回台北的高鐵上,明麗拿著手機,準備發球。

是的,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我不知道進一步認識會被「扣多少錢」,但我相信系統,我願意冒險。

自己的方法。自己的規則。成敗自己負責。

她發了訊息:

「謝謝你告訴我很多網球的知識,我之前對這些一無所知。下一場重要賽事是哪一天?」

「不客氣,互相交流。」他回傳,「曼菲斯公開賽要開打了,這個你可以先看一下。」

明麗打開,是「ATP男子百大球員排行榜」。

回來後,雨停了。他沒有進一步聯絡。

每天看著那像蛋捲一樣平整的折疊傘,明麗發狠研究了網球。

「盧彥勳今天在曼菲斯上場了,你覺得他打得怎麼樣?」明麗又做一球。

「三次贏球機會都錯過了,輸得可惜。」

他只有這樣一句簡短講評。

她放下手機,鬆了一口氣。

我們傳了很多連結給彼此,卻沒有建立起連結。

明麗讀了那場球的分析,泰勒.費爾茲贏盧彥勳後說:

「贏得很辛苦。但我就是因為這些辛苦的片刻而打球。這些高壓的片刻,是我熱愛網球的原因。」

一週的雨停了,星期一,艷陽高照。她暢快地打開那把摺好的蛋捲傘,擋住紫外線。

沒關係,我這一身都防水。

我不是,他早已準備好的,剛好的零錢。

但我可以繼續尋找,使用電子支付的地方。

這些高壓的片刻,是我熱愛網球的原因。

3

「為什麼你要一直研究網球,他怎麼不研究金融危機?」南西念,「不是舵手嗎?好歹也幫忙划一下吧。」

「我不是他的龍舟,他不是我的鼓。」明麗說,「沒關係,網球打三盤。輸了第一盤後,還有兩盤可以反敗為勝。」

「第二盤怎麼打?」

禮拜天下午,明麗請南西做SPA。朋友一年前開的店,明麗捧場買了十張禮券,一直沒用。朋友說要結束營業了,明麗趕來問候。

「大環境不好,SPA不好做,我要改做代購。」朋友說。

「賣什麼?」

「日本的母嬰用品。」

「那我們要趕快懷孕!」明麗說。

「最好是雙胞胎!」朋友說。

有義氣,但是空氣。因為愛情的大環境也不好,單身的人都「改做別的」。明麗和南西敷著面膜,看到的未來一片模糊。

「那天春芸說得對,不能亂槍打鳥,要從認識的人開始。」明麗說。

「認識的人?」

「就是那些有好感,不熟,很久沒聯絡的。」

療程結束後,她們坐在休息室,一起把明麗手機的「聯絡資訊」看了一遍。

「喲,你也認識他?」南西指著明麗手機上一個人名,「他第一次見面有沒有對你毛手毛腳?」

「有!」明麗瞪大眼睛,沒想到她和南西都曾誤入歧途,「餐桌上一本正經,送你回家時就開始亂來了!」

南西説,「他車上還放著一個死侍的公仔對不對?」

「沒錯沒錯!」明麗說,「而且一直放同一首薩克斯風的音樂!」

「這種害蟲其實不可怕,因為他們沒招。」

她們做了一次「大掃除」」清掉了「害蟲」,找出了幾個「認識的人」。

「之前認識到什麼程度?」南西問。

「無害的程度。」

「什麼是無害的程度?」

「騎單車、約吃飯、喝了小酒後會嚷著要我幫他們介紹女友,彼此都不會做出什麼令對方傷心的事,或是彼此做出任何事,對方都不會在乎到會傷心的程度。」

她們滑著這幾個人的臉書。

「看看照片中有沒有持續出現的女人。」明麗說。

「以及有沒有持續出現的男人!」南西警告。

感情狀態,很多人沒寫。合照中的男女,搞不清楚關係。每個人都包裝成完美的禮物,但裡面可能是寶藏,也可能是地雷。

她們最後找到三人。

「應該不只是無害的程度吧?」南西套話。

「當初只有火苗,沒釀成火災,真的是無害。」

「那熄了的火苗怎麼再點?」

「發個訊息,約他們喝咖啡。」

「就這樣?」

「就這樣。」

「嗯……無招勝有招!」

明麗在手機上擬草稿 :

「嗨,好久不見!我是明麗。最近好嗎?年假剛過,又是新的開始,喝杯咖啡?這兩天有空嗎?」

南西嗆:「你是要舉辦新春團拜嗎? 」

「總要事出有因吧。因為是新的開始,大家聚聚。」

「幹嘛?難道年底就不能找他?唉,不用裝了啦,對方都看得出來!」

「『這兩天有空嗎?』也不好。 」南西搖頭,「聽起來你是要跟他調頭寸!」

明麗修改:「嗨,好久不見!我是明麗。最近好嗎?喝杯咖啡?這禮拜有空嗎?」

「好怪喔!」她看著自己寫的字,下了判決。

南西搶過明麗手機,按「Send」。

明麗睜大眼睛,大難臨頭的表情。

「我只是在打草稿耶!」

「打什麼草稿?你幾歲啦?身體都長雜草了,還有時間打草稿?」

身體的確長雜草了,只是除毛刀看不到。

接下來是漫長的等待。

為了讓明麗分心,南西開始談別的話題:「我想去上陶藝課,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報?」

「我上次跟你報健身房,繳了一年會費,只去上了兩次飛輪。」

「飛輪太激烈了,上完還要洗澡化妝。做陶比較溫和,結束後只要洗手。」

「我們預繳了很多會費,從來都沒有用到。」

明麗眼神空洞,南西雙手搧風救火:「不要給我掉進哲思狀態喔!」

哲思狀態?」

「就是開始用抽象的語言,把一些不相關的小事連在一起,過度詮釋成對生命整體的結論,然後說服自己人生很悲慘、自己最可憐。」

「我不搞內心小劇場。」

「我送你回家?」南西站起身,打破等待回覆的尷尬。

「你先走。」明麗說:「我坐一下。」

「不要急,有時候電信公司的網路會塞車,簡訊會拖一、兩個小時,甚至一、兩個月才到!連LINE都會當機!」

「我的LINE沒當機過。」

「你是哪家系統業者?你有升級到4.5G嗎?」

明麗站起來,把南西推走,「你要跟男友見面,趕快走吧!」

「你一個人OK嗎?」

「有什麼不OK?」

「不要掉進『哲思狀態』喔!」

南西走了後,只剩明麗。

太陽真的下山了。她坐在一大片落地窗旁,看著窗外安靜的黃昏,和她手中,更安靜的手機。

手機響起,寂靜中特別大聲,她看一眼,是群組裡的訊息。那些跟她不相關、別人把她加進、她不好意思拒絕、事後更難退出的群組。

然後又是寂靜。唯一喧譁的,是窗外即將散場的夕陽。

也許我該換個手機,或換家電信公司?

也許我該升級到4.5G?

也許我該升級自己?

她不搞內心小劇場,她搞雪梨歌劇院。

4

星期天晚上,天色特別黑。是天氣?還是別的原因?

一進家門,拿出手機,有Email!是剛才邀喝咖啡的對象之一。

「好啊!禮拜五下午四點好嗎?約在我們公司辦公室好不好?我們有很好的咖啡機。我想介紹兩位年輕同事給你認識,他們需要一個像你這樣的導師。」

導師?

然後,明麗注意到他把信CC給兩個女生。

明麗倒在沙發,打開電視,不停切換頻道。為了能聽到手機的聲音,她把電視轉成靜音。

等著等著,餓了。像在機場行李輸送帶拎起行李一樣,她把沈重的自己拎起,拖著腳步,從客廳走到廚房。

打開冰箱,裡面只有不確定是多久前買的火腿和罐裝美乃滋。

打開冷凍庫,餃子像一袋磚塊。

她不想等退冰。只好拿出火腿和美乃滋,隨手做了一個三明治。草率程度,像下飛機前整理座位上的毯子。

拿出柳橙汁,搖了搖,沒有了!

她靠著流理台,眼睛空洞地看著前方,嚼著三明治。四周安靜到,可以聽到自己上下兩排牙齒碰撞的聲音。

三明治太難吃,她丟進垃圾桶。

垃圾太久沒倒,滿了出來!她用腳把垃圾踩下去。

手機突然響了,她像觸電般立刻拿起:

「無痛溶脂 x 微波拉皮45折」

她緩慢放下。

睡前,手機又響了,是南西。

「怎麼樣?多少人回?」南西問。

「一個。但是是去請我當導師。」

「三分之一,很好了啊!不要悲觀!週末是家庭時間,大家回信比較慢。」

「如果他們都在過家庭時間,那我真的要悲觀了。」

那晚,她失眠。

一個人睡著,並不孤單。

一個人睡不著,才孤單。

她做了兩個夢。第一個夢中,她跑步追趕某樣東西,卻怎樣都跑不快,因為她一邊跑步一邊刷牙,而且重複地刷特定幾顆牙齒。

第二個夢,一個男人送她回家。在樓下大門前,那男人説:「我的衣服溼了,可不可以到你家,借你的烘衣機用一下?」

她讓他進門,帶他走進廚房,指著廚房後面後陽台的烘衣機。那男子推開紗門,自己走到後陽台,她站在廚房遠遠觀看。男子脫下上衣,露出赤裸的上半身,指著烘衣機的旋轉開關,大聲問:「是轉這個鈕嗎?」

她在廚房點點頭。然後男子露出燦爛的笑容,把衣服丟進去……

那一剎那,烘衣機裡伸出一隻手,把那男子一把抓進烘衣機。她衝到陽台,拉開烘衣機的門,但機器裡沒有男子的蹤跡。她想跳進去救他,但無處可跳。她等著那隻手把她也抓進去,但手沒有再出現。

她打開烘衣機開關,寄望能把男子轉出來。

她在空轉的烘衣機前,站了一整夜。

5

禮拜一,明麗很早去上班。

她在一家銀行的風險控管部門上班。這一天是銀行定期的客戶資料安全檢查。

她和業務部門的主管,在同仁進辦公室前,巡視大家的辦公桌。檢查的重點是業績最高和最低的同事,這兩類的風險最大。業績低的,代表做事馬虎。業績高的,傾向鋌而走險。

她走過一位同事的文件櫃,伸手去拉,發現櫃子沒鎖。用力拉開,一隻蟑螂爬出來。

她尖叫一聲、退後一步。男性業務主管笑了出來。

她小心翼翼地再度向前,用筆翻了翻櫃子裡的文件,沒有不該出現的東西,比如說客戶的資料、標示「機密」或「限內部使用」的文件。

但有一包零食。

「雖然忘了鎖,但應該不算違規吧?」業務主管説。

「零食不是我管轄範圍。」明麗說。

他們又巡了幾個座位,拉了幾個抽屜,都鎖得很緊。

拉到最後一個業務的抽屜時,輕易被拉開。然後光天化日下,客人蓋好章的空白外匯買賣水單,大剌剌 地放在裡面。

她倒抽一口氣。明顯的違規,不得不記下來。

「一定要呈報嗎?」業務主管説。

「這不只要報到公司,還要報到主管機關。」明麗說。

「 報到主管機關要罰錢!不報不就沒事了!」

「不報被抓到更慘!」

「你不報,主管機關怎麼會抓到?」

「誰知道?搞不好有人會去告密。」

「你會去告密嗎?」

「我當然不會。」

「那我更不會,」業務主管説,「只有我們兩個人看見,你說誰會去告密?」

她微笑看著業務主管,他們都知道不會有人去告密,但這種疏失仍然不能通融。

一個早上的忙碌,沒時間看手機,也讓她忘了昨晚送出的那些邀請。午餐時,看到Tony的回覆。

「下禮拜一晚上見面?下禮拜一是十五,我們到中強公園賞月?我帶一瓶酒。」

明麗回:「我帶酒杯?」

6

「我帶酒杯?」

Tony沒回。

七點半,餓了。她決定款待自己。

跟Tony賞月很浪漫,但我一個人也可以浪漫。我一個人過了36年,可以繼續這樣下去。如果找不到伴,我得提早練習跟自己做伴。

她脫掉高跟鞋,換上球鞋,走到公司附近的百貨公司。

她走到常去的專櫃,熟識的小姐剛好值班。

「我一直在等你!」櫃姐説。

「抱歉最近太忙了。」

去年週年慶前她去補貨,櫃姐先用打折價賣給她,發票後補。

櫃姐找出發票,明麗試用了新產品,最後當然拿了不只一張發票。

但她立即開心起來。走到地下室美食街,選了涮涮鍋。

她坐在吧台,兩邊沒人。像旗杆上的國旗一樣顯眼,標示著自己單身。

她拿起高麗菜,一片一片地拆開,再一小條一小條地撕下,丟入鍋中。

「這是新鮮的蝦,老闆招待!」服務生説。

她轉頭看老闆,一名中年女子。她跟老闆點頭,老闆微笑。

「老闆還説要幫你打折。」服務生説。

「不用啦,不好意思……

「老闆説小姐氣質很好,希望你常來。」

很久沒人這麼說了,她覺得溫暖。她多點了一份魚,雖然已經吃不下。

她走進超市。進門就是水果。她想吃香蕉。但香蕉是五根包在保鮮膜和塑膠盒。她一個人,不需要一次買五根香蕉。

走到生鮮區,拿起胡蘿蔔、蕃茄、紅椒、蘑菇。整理貨架的阿姨看到她拿起蘑菇,熱心地說:「換這一盒吧!這一盒比較新鮮!」

她只是看看,並不想買。但為了不辜負阿姨的好意,她放下手上那一盒,接過阿姨手中「比較新鮮」的那盒。然後阿姨説:「挑新鮮的,回去才不會被老公念。」

她配合:「對啊!我老公嘴巴很刁。」

她走到海鮮區,去殼的蝦精美地包裝好,她拿起來。

「小姐會選喔!這蝦好!腸泥都幫你去掉了!」

這樣誰也不必替誰剝蝦。

然後她逛到廚房用品,拿起包裝可愛的日本洗碗精。她很少在家吃飯,不記得上一次買洗碗精是什麼時候。

她買了一大瓶。

這像繳健身房年費,是個宣示。

浴室也該變得更好才對!她看著架子上的馬桶清潔劑:「馬桶藍酵素系列」。還酵素耶!有三種口味:薰衣草、柑橘香、靑蘋果香。嗯……我是哪一種呢?

最後她逛到酒的貨架。

回家開瓶紅酒吧!

大瓶喝不完,所以她只研究小瓶。選擇不多,她拿起一瓶標籤上寫著「Penfold’s」的酒。

她不懂酒,選這瓶完全是因為外觀:標籤簡單,白底紅字。「Penfold’s」草寫,線條優美。她用手機搜尋,澳洲酒,評價不錯,有點動心。

一個人喝得完嗎?

830 cc,沒問題啦!我500 cc 木瓜牛奶能連喝兩杯耶!

她在百貨公司門口坐上計程車,看著紙袋中的紅酒,突然很期待回家。

她回到家,拉起窗簾,調整客廳的燈光,打開音樂。

然後洗澡,洗完後,打開剛才買的保養品。

她用浴巾包著剛洗的頭髮,在沙發上坐下。想睡,但紅酒醒了。

這是我要的夜晚,我為過去的選擇買單。沒有人想當孤島,但有時自然就脫隊了。如果我「剛好」一個人,那我就「好好」一個人。好的紅酒,不也是一個人,靜靜待在瓶中,10年、20……

她開瓶,叫醒了瓶裡的精靈。我是陳明麗,我是阿拉丁。今晚,我是自己的神燈。所有的美好與痛苦,即將芝麻開門……

7

第二天,第三個「無害的朋友」小林回了。

「抱歉晚回。換手機了。聚聚好啊,哪一天?」

「這禮拜有空?」

「剛好不行。下禮拜一?」

「下禮拜一我剛好也不行。」

下禮拜一Tony約賞月。

「這樣的話……」小林說,「我明晚約了朋友吃飯,要不要一起?」

明麗想,團體活動也好。久沒聯絡,突然一對一,好像在看病。

第二天晚上,明麗提早下班,離開辦公室前去洗手間補妝。

捷運加走路,到了餐廳,還是早了。

她不想太早進去,鑽進旁邊的便利商店翻雜誌,硬撐了十分鐘。

她刻意晚五分鐘走進餐廳:「林先生訂位。」

「小姐您第一個到。這邊請。」

七個人的桌子!明麗選角落坐下。

「小姐要氣泡還是沒有氣泡的水?」

「等主人來吧。」

她拿出手機,看看鏡中的自己,抿嘴唇。

小林進來時,旁邊跟了三個人:一女、二男,明麗都沒見過。她站起來。

「嗨,明麗,好久不見!」小林熱情地揮手,他身旁的女子對明麗微笑,明麗回禮。

小林轉身介紹:「這是安安、何明、徐志宏。」

大家制式寒暄,那女生叫安安。

閒聊一陣後,一男一女牽手走進。

「這是Jerry和Wendy!他們新婚!」

「哇,恭喜恭喜!」明麗說,「你們看起來好幸福,像剛剛離開婚宴現場。」

「哪有可能,他剛才還為找不到餐廳念了我一頓。」Wendy叫屈。

「這地方真的不好找,我也迷路了。」明麗幫Wendy講話。

他們六個人一下子就熱絡起來。明麗問:「你們認識很久了嗎?」

Jerry説:「小林、我、何明、徐志宏,我們是高中同學!」

「啊!不好意思,打擾你們同學會。」

「什麼同學會!這兩個女生又不是我們同學。」小林指著安安和Wendy。

「不是同學會,那今天是什麼場合?」明麗問。

「你不知道啊?」 何明説,「今天是小林生日啊!」

天啊,我怎麼挑這種場合來插花!連禮物都沒準備!

「生日快樂!」明麗舉杯對小林説。

小林舉杯:「算是我們一起慶祝,你生日也剛過不久吧?」

這麼重要的日子,出席的應該都是熟人吧。三個男生是小林的高中同學,Wendy是小林高中同學的太太,那安安是……

她沒有點氣泡水,心中卻不斷升起氣泡……

「大家坐吧!」小林招呼大家入座,安安坐在小林旁邊。

「最近在忙什麼?」小林刻意地跟明麗講話,不讓她覺得落單。

「老樣子,還是銀行的事。你呢?還在廣告代理公司?」

「早離開了!所以才換手機了。我們有那麼久沒見了嗎?」小林拿出名片,「現在自己做。」

明麗接下:「哇,你好厲害!」

「 一點都不厲害,我們只有一個客戶,而唯一的客戶還在砍預算,岌岌可危。還是你聰明,留在大公司。」

「其實我也岌岌可危。聽說我們公司要裁員。」

「哎呀,這整個世代都岌岌可危啦!」徐志宏吆喝,「來來來,敬岌岌可危!」

岌岌可危的氣泡,節節上升。

明麗放下酒杯,「看來廣告現在不好做?」

「 你告訴我現在哪個行業好做?」

「 嗯……心理醫師吧。」

「 你看心理醫師?」

「 我的問題比較嚴重,需要哲學家。」

「 你的問題,」小林舉杯,「只需要這個。」

她藉口上廁所,去跟餐廳買了一瓶酒,作為生日禮物。

「 太客氣了!」小林說,「 我們帶的酒夠了。」

「別低估我的問題的嚴重性。」

小林笑,「那天看到你的簡訊,嚇了一跳!」

「為什麼?」

「前一天我才在捷運站外看到你,看你神色匆匆,就沒打招呼,沒想到第二天就收到你的訊息。」

「哦!那天我趕著去考試,快遲到了!」

「考試?」

「留在大公司,要考很多試,沒那麼好混。」

「考什麼?」

「那天是考『洗錢防制法』。」

「考得怎麼樣?」

「還不錯。這是我拿手的科目。」

「所以你是洗錢專家?」

「我是『防制』洗錢專家。」

「那以後我有問題可以問你囉?」

這個「囉」,像胡椒,灑上了挑逗的味道。

「幹嘛,你想洗錢?」

「洗錢的定義是什麼?」

「掩飾或隱匿特定犯罪所得之本質、來源、去向、所在、所有權、處分權。」明麗故意用背的。

小林邊聽邊點頭。

「你有掩飾嗎?」明麗問。

「沒有掩飾『犯罪所得』。」

明麗笑。

徐志宏對明麗很積極,「哇,你酒量很好耶!」他敬她。

「沒有,我已經茫了!」她奉陪。

「要不要先把地址留下,萬一醉了,我送你回家。」

「你也在喝,我哪敢叫你送?」

「坐計程車送啊!」

「這樣對美女太失禮了吧!」何明説。

「叫Uber總可以吧!」徐志宏説。

「『菁英』還是『尊榮』?」何明問。

「當然是『尊榮』!」

「不需要。我坐捷運轉公車,可以省8塊。」

「我送你,你一塊錢都不用花。」徐志宏說。

「但會不會付出更大的代價?」明麗裝出求救的表情。

大家大笑,她很開心。她成功地把今晚這「6+1」的尷尬局面,變成了「7」。

那些笑臉還沒散開,下一秒中,她看到安安,用叉子,夾起小林餐盤裡菜,送進小林口中。

「洗錢防制法」第7條:「金融機構人員應進行確認客戶身分程序,並留存其確認客戶身分程序所得資料;其確認客戶身分程序應以風險為基礎。」

考試,她滿分。現實,當掉了。

「你這支錶好漂亮,哪買的?」徐志宏再敬她。

「嗯?」明麗閃神。

穩住,穩住,像高中時打鼓。指導老師在她耳邊輕聲說:「明麗,隔絕噪音,聽自己,找到節奏,你有天分,你可以的……」

「我說你這支錶好漂亮,我想買一支?」

明麗穩住,「要送女友?」

「沒女友,送妹妹。」徐志宏套話,「是你男友送的?」

「沒男友,自己在網路上買的。」

「沒男友?怎麼可能?還是你不想定下來?」

她無法「定」下來。她感覺大腦在漂浮,胃變成鐘擺。想喝水,第一次沒抓到杯子。深呼吸,第二次抓到了。她感覺水進入食道,花了一番功夫找到搖擺的胃。

她舒服了些,慢慢說:「妹妹不能送這支。這支是廉價品。」

徐志宏再拿起酒杯,「手臂高雅,手錶就不會廉價。」

她拿起水杯回敬。她知道,自己「岌岌可危」了。再喝下去,坐Uber也回不去了。

如果她在那一刻走就好了!未來跟小林、安安、徐志宏……還是可以見面,當個朋友。

她可以老實說,不好意思,我自不量力,醉了。糗,但不致於醜。

但她沒走。原因不是留戀,而是人家生日,氣氛正好,突然閃人,掃興。

於是她留下。在徐志宏刻意進攻、何明瞎起鬨下,又喝了幾口。連安安都拿起酒杯説:「你豪爽,我敬你。」

只有小林跳出來説:「喂,別把新朋友嚇壞了!」

小林慢了一步。

越過「茫」點,彷彿走進樹林。枝葉茂盛,正午太陽完全被擋在外面。一進去,立刻感到陰影帶來的寒意。

她感覺頭被塞住,像感冒時的鼻子。有人把枕頭塞進她腦袋,還是兩個枕頭!

兩個枕頭的重量,讓明麗推倒酒杯,額頭倒在桌面。一桌的不鏽鋼餐具,嚇得跳起來。

大家驚呼。

她聽到樹林以外另一個大陸,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的聽覺失靈,視覺也模糊,好像看著一部黑白默片。片中幾個大男生把她扶倒餐桌後面的沙發,跟服務生要來一杯熱水。

男生扶她時,她兩腿像兩條垂吊的圍巾,隨風,喔,不,隨空氣擺盪。兩步後,高跟鞋踢掉了。

她的背一碰沙發,人就從側面倒了下來,像布丁滑進碗中。男生再把她扶正,她再倒。然後有人説:「沒關係,那就先讓她躺下。」她躺下,有人把她另一個高跟鞋也脫掉。

服務生拿來熱水,男生接下。女生説:「等一下再喝,這樣會嗆到。」

她躺在沙發上,揮動雙臂大叫:「沒關係,我跟你喝一杯!」

何明對徐志宏說風涼話:「你不是說要送她回家嗎?現在是時候了。」

徐志宏看著小林:「她家在哪?」

小林説:「我不知道。」

安安説:「看她證件。」

徐志宏打開明麗的包包,找到錢包,翻出身分證。

「這邊有地址!」徐志宏説。

「是住的地方?還是戶籍地址?」

「就算是戶籍地址,也是她家人吧。」

「她這樣應該不想被家人看到。」安安説。

何明說:「顧不了那麼多了。」

「看看她手機,有沒有親朋好友的電話,叫他們來接她。」小林説。

徐志宏從包包中拿出手機,「不行。」

「怎麼了?」

「不知道她密碼,」徐志宏説,「你知道她生日嗎?」

「是最近,但哪一天我也記不得,」小林邊查臉書邊說,「其實……我跟她沒那麼熟。我只是想介紹她給徐志宏認識。」

「身分證上不就有生日?」安安說。

「喔,對喔。唉……我也醉了。」徐志宏試,「不對,密碼不是生日。」

「別猜了!讓她睡一下,我們先吃蛋糕。」何明說。

「你還有心情吃蛋糕?」安安説。

「不然怎麼辦?」何明說,「我們吃蛋糕,等一下,搞不好她就醒了。或者這段時間有人打電話來,我們也可以問他。」

「萬一沒人打電話來呢?」 徐志宏説。

「那至少讓她得到了休息,我們也吃了蛋糕。」何明說。

「萬一沒人打電話來,」 安安説,「我就帶她回我家。」

明麗在森林中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彷彿有人踏著乾枯而翹起的落葉而來,卻遲遲不走進她的視線。她心想:「這是哪裡啊?電燈開關在哪?怎麼沒人開燈?」

半小時過了,沒人打給明麗。

「我送她到身分證上的地址吧。」 徐志宏説。

「別讓她尷尬,」安安説:「我帶她回家。」

「你怎麼跟你爸媽説?」小林問。

「就說是我朋友。」

小林去開車,何明和徐志宏把明麗架起來,服務生來幫忙,旁邊的客人觀望。

明麗感覺森林地震了。

安安把明麗的錢包、手機、高跟鞋放回包包。

明麗感覺樹上的葉子一直落,數量和速度像午後的雷雨。

何明和徐志宏架著明麗走到餐廳門口,一陣冷風吹來。

明麗感覺雷雨打在身上。

何明、徐志宏、安安、明麗、四個人,站在二月的人行道。喔,不,明麗看起來不像一個人,而像何明、徐志宏、安安共同搬運的一件行李。

小林的車從轉角開過來停下,何明、徐志宏把明麗塞進後座,但小心地用手保護她的頭。明麗的身體無法維持坐姿,徐志宏只好讓她平躺。一平躺下,明麗突然大叫:「你到底什麼時候要回來啊?」

小林和安安互看一眼。

「你説啊?」明麗追問。

「我端午節前後回來,端午節前後回來。」徐志宏説。

「記得要帶粽子喔!」何明調侃。

「你實在很不夠意思耶!阿成!」明麗怒吼。

「『阿成』是誰?」徐志宏問。

小林不知道。

徐志宏關上門,明麗正式進入飛機貨艙。

「你真的很丟臉耶你!」明麗再叫。

「走吧。」安安指揮。

「看來帶回家會麻煩,還是你陪她去住旅館?」小林説。

「不用啦!我們回家。」安安説。

明麗聽到森林著火了,雷雨打在火上,卻讓火越燒越旺……

當森林大火滅了時,四周一片漆黑,明麗睜開眼。

不是夢境,她回到現實。

她睜開眼,陌生的房間。她轉過頭,安安睡在地上。

「SHIT!」她閉上眼。

她再睜開,看到包包在椅子上,想一走了之。

但那會讓已經尷尬的狀況更糟吧。

她不記得昨晚發生什麼事,但可以揣摩自己完全失態。「風險控管」是她的專業,沒想到竟栽在這裡!

她睜眼、閉眼,等待早晨第一道光線。但這是永夜的國度,陽光遙遙無期。

安安睡得安穩。明麗舉起廉價手錶:兩點半。

SHIT!這會是,漫長的一夜……

8

「明麗?明麗?」

明麗聽到自己的名字,張開眼睛。陽光像SPA的蒸汽,瀰漫整個房間。

「該起來囉!」安安説。

「真不好意思!」明麗縱身彈起。

「睡得好嗎?抱歉我床有點小。」

「不好意思讓你睡地上。」明麗摺被,不敢正眼看安安。

「不用摺了,你九點上班吧?時間差不多了。」

明麗看錶,八點半。

「糟糕!」明麗大叫。

「我幫你準備了一套盥洗用具,放在洗臉台,你趕快梳洗,我幫你叫計程車。」

「不好意思……」明麗衝進浴室。安安準備了牙刷牙膏,整齊地放在洗臉台。

她一邊刷牙一邊想:這真的是最糟的一夜!

最糟的不是她喝醉了失態,也不是叨擾了安安。

最糟的是安安是這樣的好。

「抱歉,我先走了!」明麗匆匆梳洗、狼狽ready。

「車已經在樓下等了,」安安俏皮地説,「抱歉不是尊榮車。」

「我這樣子,尊榮車也不敢載吧。」

「我如果是司機,會搶著載你。」

明麗出門前,看到安安的爸爸從房間走出來,尷尬地打了個招呼。

「這是我同事,」安安對爸爸說,「她來幫我修電腦。」

「喔,謝謝你啊!」安安的爸爸說,「吃了早飯再走?」

她皺著眉收下這感激,然後對安安說,「以後如果需要工具人,隨時找我。」

昨晚,她去跟小林吃飯。最後,她愛上的是小林的女友。

9

她匆匆趕到公司,在電梯撞見Jenny。兩人面對電梯門,Jenny看著電梯門上反射出明麗的衣服。

「學綾瀬遙,跟實習生過夜啊?」Jenny酸。

「綾瀬遙?我感覺像林投姐!」

樓層快到了,明麗說:「外套交換一下好不好?」

Jenny意味深長地微笑,但不戳破。脫下外套,跟明麗交換。明麗鬆一口氣,慶幸有這樣「合身」的同事。

電梯門開,兩人走進茶水間拿咖啡。一名男同事走進來,瞄了Jenny一眼。

「喔,這件衣服昨天我看過……」男同事説,「昨天沒回家喔?」

「你羨慕啊?」Jenny説。

「今天變冷了,小心著涼喔……」

「我男友很熱情,不會著涼的。」

一旁的明麗笑,男同事轉頭看明麗,「咦,這件衣服我昨天也看過!這是怎麼回事?」

她們享受著捉弄男人的感覺。

她們享受著這不戳破的祕密。

10

「你還好吧?」 小林簡訊問候。

「抱歉毀了你的生日趴。」明麗說。

「沒事就好。」

「一年一次,被我搞成這樣。」

「一年一次,所以還有明年啊!」小林問,「徐志宏想傳訊息給你,可以給他你的電話?」

「好啊!」她說。

徐志宏沒有傳訊息來,她也不希望他傳來。醉酒事件太糗,她需要閉關幾天。剛好公司事多,她合理地把自己埋在工作中。我喜歡這份工作,它總是可以優雅地掩蓋我,孤單的本質。

禮拜一,農曆十五,滿月。

雖然天氣冷,她還是穿裙子。她選了一雙鞋跟特高的鞋,不是平常上班會穿的,但今天不是平常上班。

今天要跟Tony去賞月。

上禮拜用簡訊約了後,他們沒再聯絡。

前一晚,她跟Tony確認,他還是沒回。

到了下午六點,依然沒消息。明麗打給Tony……

沒人接。

「今晚約幾點呢?」她傳訊息。

Tony立刻回了。

「抱歉公司臨時有事,我還在開會。可以跟你改期嗎?」

末尾還加了一個臉紅的符號。

明麗本來只是小生氣,看到這符號變成大生氣。

為什麼你不尊重別人,還要裝可愛呢?

「去你的改期!F–K YOU!」

但她沒有這樣寫。她在銀行的風險控管部,這不是她用的語言。

「那又怎樣!F–K YOU!」

她還是沒有這樣寫。

她在座位下踢掉特別準備的高跟鞋,把短裙拉長。

她漫無目的地瀏覽網頁,上了一個從來沒去過的購物網站……

一個很久沒見的男人,放我鴿子。沒關係,我要以大局為重。

她買了一雙鞋。

一小時後,肚子餓了。

她到超市買了一瓶果汁、一盒壽司。

她走到中強公園,找到座位坐下。

一邊是山坡,一邊是燈光優美的豪宅。晚上的公園仍有大學生在打籃球,不時傳來吆喝。她一個人,但不孤單。

她打開果汁,插進吸管。

打開壽司盒,吃一口豆皮包飯。

抬頭看天,有月亮。但今天……並不是滿月。

「真的是十五嗎?」

圓滿的籃球滾過來,打球的男生大叫:「美女!我們的球!」

她放下豆皮包飯、踢掉高跟鞋、站起來、光腳踩在地上、撿起球、丟回去。

「哇……」那群大學男生讚嘆,「要不要過來一起打?」

她笑笑,回到座椅,腳黑了。

「一起打啦!」大學生盧她。

Why not?

她轉過身、光著腳、走向球場。男生歡呼,把球傳給她,還拿出手機來拍她。

她站在原地、看著籃框、運了兩下、出手投籃,連跳都沒跳……

空心

男生嗨翻。幫她拍照的那位說:「哇……有練過耶!」

「高中體育課後,就沒打過籃球了。」

「那怎麼這麼準?」

她聳聳肩。

也許是因為,我對投籃這件事,沒有得失心。

「可以加朋友嗎?」拍照男問。

「我也要!」

她抬頭看那「不圓的滿月」,沒有想到今晚會變成這樣,她決定繼續這離題的劇本,「當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