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1

如果不是巧遇士哲,明麗可以一直這樣忙到夏天。倒不是她做的事有多重要,而是不重要的事都像黴菌,能驚人地自我繁殖。

士哲是她兩年前在研討會上認識的同行。吃過兩次飯,吃完後走過國父紀念館,似乎大有可為。但第三次約會,士哲臨時取消。沒有解釋,也沒再聯絡。

沒想到他們在同一個主題的研討會又見面了。

「你怎麼好久沒來?」明麗問。

「我同事接手了。」

「你升官了?」

士哲點頭,「但好景不常,公司把同事砍了,又輪到我來上課。」

「輪到上課還好,輪到被砍就糟了!」

「聽說你們公司要砍人?」

「搞不好以後我也不用來上課了。」明麗自嘲。

「那我要趕快找你吃飯!」

「好啊!找一天喝咖啡。」

「咖啡不夠啦!一起吃晚飯,再去走國父紀念館。」

他的口氣還是沒變,好像他們只是兩天沒見。

「抱歉我直接問,你有女友嗎?」

但她沒問。男人和女人,不能單純做朋友嗎?

她不知道答案。但女人和女人,可以做朋友。

週末跟南西吃早午餐。

「全軍覆沒!」明麗把沙拉送到嘴巴,好苦的醬汁!

「所以這三個不但不是『無害』,還是『公害』!」南西罵。

「不至於啦!」明麗說,「只是我和他們無緣。」

「不要用無緣幫他們開脫,不要把責任都推給緣分,緣分是無辜的!緣分不會約了人賞月後,不回覆又臨時取消。緣分不會刻意撩起別人後又撇清關係,讓別人覺得自作多情。這些都是爛人有意識的決定,不是緣分!」

「只能說我看走了眼。」

「你看男人的眼光這麼差,會不會你喜歡的,根本不是男人?」

明麗睜大眼睛,她從來沒這樣想過。

「哎呀,被你看穿了!」她用玩笑搪塞,「難怪我們這麼好!」

「我可是隨時奉陪喔!」南西拿起明麗的三明治,咬了一口。

「謝啦!」明麗配合,「要不要跟我去賞月?我帶一瓶酒。」

2

南西沒有約她賞月,但士哲約她去居酒屋。

「我不能喝酒!」她在訊息中嚴正聲明。

「那喝長島冰茶?」他挑逗。

明麗走到餐廳門口,看到士哲站在人行道上,滿面微笑,像熱切的泊車小弟。

「你幹嘛站在這?」

「等你啊!」

「這麼客氣幹嘛?」

「反正一個人坐在裡面也無聊。」

居酒屋只有吧台,沒地方放包包。「可以把包包放在角落的置物櫃。」服務生説。

他們走到角落,士哲打開櫃子,「我們放一起吧,比較親熱。」

他把她的包包放進櫃子,把自己的放在她的上面。然後啪一聲,堅定地關上門、鎖上。

「坐啊!」他幫她拉椅子。

「想吃什麼?」他問。

「網友說這家的一夜干很好。」她翻菜單。

「網友說這家的一夜情很好。」他翻菜單。

她笑。

「吃辣嗎?胡椒蝦敢吃嗎?」他問。

「當然敢吃,但懶得剝。」

「我可以幫你剝!我是剝蝦達人!」他搖動光光的十根手指。

「達人?是速度很快嗎?」

「一分鐘七隻!」

「結婚後應該會退步。」

「為什麼?」

「到時候你就知道。」

士哲改變話題,「我們點啤酒吧!」

「我不能喝酒。」

「你不喜歡喝啤酒?」

「我喜歡。但最近不能喝。」

「生理期?」

「懺悔期。」

「聽起來有段精彩的故事,那我一定要把你灌醉!」

這一次她守住了。

「你怎麼知道這家?」明麗舉起熱茶。

「我最近搬到這。」

「這一區房租很貴吧?」

「我買了房子。」

「你發財啦!買得起這邊的房子!」

「沒有啦,都是貸款。」

「怎麼會想買房子?房價這麼高!」

「是啊,當初真是很難買下手!」

「那幹嘛不等等?」

「沒辦法等……」

「為什麼?」

士哲喝了一口啤酒,在泡沫中含糊地說:「我太太想買。」

明麗跳針一拍,但沒影響旋律。

「你結婚了?恭喜你!」

「謝謝!」

「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沒發帖子給我?」

「去年十二月。不好意思,沒事先告訴你。你不會介意吧?」

「怎麼會。」

他X的,你明明有家有室,為什麼從頭到尾一副單身的樣子?說要走國父紀念館、在門口接我、把我的包跟你的包鎖在一起、暗示一夜情、説要幫我剝蝦、不戴婚戒,還想把我灌醉……你這是哪一招?

「我是想我們還是可以吃個飯,做個朋友。」

「當然!」明麗說,「我沒關係。但我怕你老婆介意。」

「不會啦,我有跟她報備。」

「要不要打給她,請她一起來?」

「不用了。我想單獨跟你聊。」

「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朋友啊!難道已婚的人,不能交朋友?」

「當然可以。」

「你這件上衣很漂亮。」他碰她的肩,「義大利的?」

「很接近,五分埔的。」

「你有已婚的男性朋友嗎?」他用小腿碰她。

「當然有。」她把雙腿交叉起來,「黑、白兩道都有。」

「你少來。」他不信,「那你們聊什麼?」

「警方最近破的大案子。」

「你怎麼會認識警察?」

「他們跟我請教防制洗錢啊!」

士哲半信半疑,「都談公事?」

「對啊。他們不會暗示一夜情,或碰我的腿,或約我到國父紀念館散步。國父看到,應該會不高興吧。」

「國父的情史可是很豐富的喔!」

「那是在19世紀。」

「你想法這麼傳統?」

「活在19世紀的是你耶!」

「我很多已婚朋友,都有紅粉知己。」

「紅粉知己?是切磋琴棋書畫嗎?」

「吃吃飯、唱唱歌、喝了酒後偶爾嘴巴挑逗一下,頂多有些肢體碰觸。」

「像在吧台下碰女生的腿?」

「有時是女生主動。」

「男生想進一步嗎?」

「看氣氛囉!大多數不想。」

「那這樣碰來碰去是什麼意思?推拿嗎?」

「好玩嘛!」

「其實就是吃豆腐。」

「沒有喔,都是你情我願的。」士哲辯解,「你看那些女生的穿著,就知道她們也想玩。」他打量明麗,「你打扮一下,不比她們差。」

「我幹嘛跟她們比!」

「別小看她們,她們有些也位高權重,是公司的主管。」

「我懂。但她們沒有家室,男生有。男生該避嫌吧。」

「每個人對『嫌』的尺度不同。」

「你朋友都跟你一樣,有跟老婆報備,而且老婆都不介意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你會介意?」

「如果我老公在吧台下碰我這樣女人的腿,我會介意。」

士哲搖頭笑笑,「你就是太聰明了。」

「誰?我?你說什麼,我聽不懂耶!」明麗裝傻。

「你太聰明了!」

「這種讚美,其實是貶低。」明麗笑著說,「男人聰明能幹,你就伸出大姆指比讚。女人聰明能幹,你就搖頭笑笑。這是什麼邏輯?」

「我沒貶低你的意思。但社會就是這樣,規則不是我訂的。」

「我知道。但你應該優於這些規則!」明麗伸出大姆指,給他比讚。

「你要求好高!」

「我覺得這是低標耶。」

「這樣很難結婚喔。」

「很難跟你們這圈子的人結婚。」

「我們都已婚了。」

「對啊,要記得喔!」明麗舉起茶杯,「恭喜你!新婚愉快!」

「恭喜我,你總要喝一杯吧?」

明麗把他的啤酒,倒進自己的茶杯中。

「我敬你!」她一口乾掉。

3

「英國銀行協助富人避稅,金額達上億英鎊。」明麗一邊影印,一邊看著牆上佈告欄的剪報。

「你卡紙了!」

路過的同事提醒她。

「什麼?」

「你卡紙了!」

同事幫明麗清掉影印機中卡的紙。

同事瞄一眼明麗在看的剪報:「哇,這下你們又要忙了!」

「是啊,會開不完。」明麗嘆。

明麗卡住的,不只是紙。

連續幾天的會,她被疲勞轟炸成木乃伊。星期六睡到十二點,被南西的電話吵醒。

「怎麼搞得,LINE都不回?」南西抱怨。

「睡死了。」

「去健身房?」

「這禮拜累死了,只想躺在臥房。」

「運動一下精神才會好啊!下午有一堂『TRX』。」

「什麼東西?」

「懸吊式阻力訓練。」

「聽起來像SM遊戲。」

「訓練核心肌群啦!」

「所以真的是SM!」

明麗死也不肯上健身房,但願意到健身房樓下做腳底按摩。

「鐵定是想跟你一夜情!」南西説士哲,「最後被你曉以大義,良心發現。」

「慘了,」明麗說,「我對男人的吸引力,是讓他們良心發現。」

兩個人並排躺在腳底按摩的躺椅,表情扭曲,不知是因為師傅,還是失望,的力道太強。

「已婚男人都想有婚外情!只是敢不敢做的差別。」

「太悲觀了吧!」

「婚姻像樣品屋,是展示用的。外表華麗,裡面很多細節都只做了一半。」

「婚姻應該是國民住宅,地段方便、物美價廉。」

「你把婚姻看得太嚴重了,所以結不了婚。」

「你把婚姻看得太輕鬆了,所以離婚了。」

「我承認啊!」南西理直氣壯,「我們有fu就結了,走得下去就走,走不下去就離。走不下去還在一起,就是為了小孩。」

「你講得好像是參加健身房。」

「沒錯,其實婚姻也是會員制。一年後不續約就是了,不是世界末日。過一陣子想發憤圖強了,再加入一家新的健身房。」

「只不過是不能退費的健身房?」

「會費是青春,不能退費。在這裡勉強減掉的肉,很快會長回來。

離開按摩店, 上了南西的車,在地下停車場繞了好幾圈,終於撲上地面。

「接下來呢?」南西問。

「回家。」明麗説。

「是説找男人的計畫。」

「一直繞圈圈,我有點累了。」明麗看著車窗外的路人,「這比訓練核心肌群還累。」

「這麼快就放棄了?」

「不是放棄,是休息一下。」明麗露出疲憊的笑容,「過一陣子想發憤圖強了,再加入一家新的健身房。」

南西拿出手機,滑出一張明麗的照片。

「記得這張嗎?」

「什麼時候拍的?」

「二月。當時你說:既然重出江湖,就不怕皮肉傷。」

明麗苦笑。

「還是你已經內傷了?」

明麗停頓了一下,好像在檢查傷勢。然後笑笑說:「就憑這些男人?傷我需要更高竿的。」

4

「第二盤」失利後,明麗回到原先的生活:開會、簡報、便當、加班。每天忙到八點多,聽到腸胃的警報,才去覓食。

那真的是「覓食」,不講究營養或氣氛,只求填飽肚子。

南西拉她去參加活動,填滿下班後的時間:品酒、單車、勞作、佛朗明哥……

這些活動都時髦、好玩,照片在臉書上分享,可以得到很多讚。

但趕場參加這些活動,讓下班後的生活變成表演,觀眾是可能按讚的朋友。

下班,比上班還累。

「不要搞得太累,把身體累壞了,公司不會照顧你!」禮拜天回家,媽媽一邊為明麗夾菜,一邊念。

「這只是一份工作,不要為了工作耽誤了你的人生,」老媽越夾越多,滿出她的碟子,「你快40了,現在最重要的事,不是工作……」

「快『40』?你怎麼算的?」

「虛歲差不多了,你要認命。」

「爸,最近血壓還好嗎?」明麗轉移話題。

「還好!」爸爸反問,「你血壓還好嗎?」

「我血壓?我很少量耶。」

「你年紀也不小了,要開始追蹤血壓了。」

吃完飯,她幫忙收碗,老媽趕她去客廳陪爸爸聊天。她坐在老爸旁邊,老爸把電視新聞開得很大聲,她坐不住,拿出手機來。老爸突然説:「來,我幫你量一量血壓。」

老爸興沖沖地走近房間,像是要把藏好的嫁妝拿出來賞玩,「我們新買的血壓機,你試試看。」

「我血壓OK啦!」

「試試看嘛!」

「不用試。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

「如果OK,你怕什麼?」

她放下手機,伸出手臂。爸爸幫她把充氣臂套戴上,認真的表情,彷彿是幼稚園開學那天幫她穿上新鞋。

「怎麼樣?會不會太緊?」

他當年蹲在地上,也是這樣問。

「開始囉……」充氣臂套慢慢變緊……

她看著電視上的車禍新聞,兩位駕駛粗魯對罵,她好奇那兩人的血壓多少……

充氣臂套緊到底後,慢慢鬆開。老爸繃著臉,緊盯著逐漸下降的數字……

「嗯……」老爸發出聲音。

「多少?」明麗問。

「124/78」

「正常啊!」

「一次正常不代表都正常,要多量幾次!」

「我只聽過『一次不正常不代表都不正常』。」

「你把血壓計帶回去,沒事在家自己量一量。」

「不用啦,我來這邊的時候量就好了!」

「你忙得要命,多久來一次不知道。」老爸把血壓計放進她包包。

「不用啦!不是新買的嗎?你們就多用啊!」

「沒關係,我們還有個舊的。」

「舊的不準,你們用新的。」

「那你把舊的帶回去。」

老爸把舊的血壓計收進她包包時,電腦上的Skype響起。老爸立刻跑去書房接,因為這是約好跟她弟弟的通話時間。

「喂,明豪啊,你好啊!家裡都好嗎?」老爸的語調,立刻高了八度,「老伴啊,兒子打電話回來了!」

老媽立刻從廚房跑出來,溼手還沒擦乾。跟老爸兩人擠在電腦的攝影機前,左右搖晃,想在兒子的畫面上呈現最好的角度。

弟弟的血壓應該不高,因為他完成,甚至超越了爸媽所有的期待:到美國留學、畢業後在美國工作、結婚生子、台北時間每個禮拜天晚上九點準時打電話回家、讓爺爺奶奶聽中文怪腔怪調的孫子説:「爺爺好!奶奶好!」。

他娶了一個漂亮的老婆,叫Candy。他們在台北辦喜宴之前,明麗陪Candy去挑婚紗,捷運上碰到Candy的朋友。Candy朋友看到明麗,有禮地問Candy:「這是你……大嫂?」

Candy立刻說:「我大哥哪有這福氣!」

Candy漂亮、聰明、EQ高。她弟弟娶了Candy。

弟弟做到的,她一樣都沒做到。

明麗把電視新聞調成靜音,爸媽的聲音就更大了!

螢幕上變成一則健康新聞:最新的醫學研究證實,早睡早起可以防癌。

這不是常識嗎?需要最新的醫學研究來證實?

她突然覺得自己應該開始力行早睡早起。因為她不想得癌症。

當然,沒有人想得癌症,但她比一般人更沒本錢得。

如果她得了癌症,爸媽年紀已大,沒法照顧她。弟弟一家遠在美國,不可能回來看她。到時她要靠誰?看護?外傭?

她開始想像自己一個人躺在醫院病房,晚上聽到一簾之隔的鄰床三代十人來看爺爺的交談聲。到了半夜,只剩下無眠的她,跟鄰床爺爺的呼吸器為伴。

老媽說的對!「工作不要太累,把身體累壞了,公司不會照顧你。」

我可以早睡早起,我可以照顧自己,但那是我想要的人生嗎?

「明麗啊!明麗!」老爸幫她從恐懼中拉回來,「你弟弟跟你講話。」

明麗走到書房的電腦前,「嗨……」

「嘿,老姊……」

「氣象報告説這兩天你們那邊下大雪?」

「破紀錄了,我都在鏟雪。」老弟問,「怎麼樣,你最近好不好?」

「老樣子。」

「有沒有找到能幫你鏟雪的人啊?」老弟問。

「幹嘛找別人,我自己可以鏟雪啊!」明麗說。

「自己鏟很累耶!」老弟説,「我鏟得腰都酸了!」

「不用擔心,台北不下雪的。」

「那地震呢?」

「幹嘛,我要找一個人,讓台灣不地震嗎?」

「是找一個人,讓地震發生時,有人跟你在一起。」

「『車震』時旁邊有人就好,『地震』時不用啦!」

「胡說什麼!」老媽在背後打明麗。

老弟無法在Skype上瓦解老姊的心防,放棄了,把兒子叫來跟爺爺奶奶請安。

明麗離開書房,回客廳看新聞。

別擔心,台北不會地震的……

爸媽又講了十分鐘。

爸媽講完後,回到客廳,不停地讚美孫子長得多好。

明麗的手機突然響起。

是老弟傳來的簡訊:

「爸媽很擔心你,要加油啦!」

「別擔心!」

「你記得你小學時要離家出走嗎?」

「什麼?」

「你看了卡通,一個星期天早上就離家了。你留下一封信,說卡通中勇敢的女生都要離家出走,所以你走了。」

明麗笑了。

「結果我才到台北車站就回家了。」

「你把老媽嚇死了!」

明麗還記得當年媽媽開門,把她抱入懷中的表情。

「如今……」弟弟寫:「他們真希望你離家出走。」

明麗接不下去。

「我知道你是,勇敢的女生。但有時候,軟弱一點,才能找到幸福。」

5

明麗最弱的,是瑜伽。

她會費繳了兩年了,很少去,做得也不好。瑜伽,跟滑雪、高爾夫一樣。如果沒抓到訣竅,不是運動,是折磨。

但她還是甘願繳了會費。瑜伽就像感情,是該做的事。她還做得不好,值得繼續努力,並付出代價。

星期五,她準時下班,趕到教室。

她走進更衣室,換了衣服。走進教室,跪坐在瑜伽墊上。

教室裡唯一的男生是老師。一年四季,都穿著貼身的背心和短褲。

「跟自己的身體對話。」老師說。

明麗閉上眼、吸、吐、吸、吐……坐了一整天辦公室,身體僵硬地像樹枝。

「透過呼吸,聽自己身體的聲音。」老師走到明麗身邊。

我在聽,但身體講的是阿拉伯文!

每次上課有十個人左右,老師沒辦法糾正每個同學的動作。但每一次,明麗都是他糾正的對象。

他都會一邊喊口令,一邊用「身體」糾正。比如說做「向下看的狗」,她的手的五指沒有用力平壓在地上,老師走過時就用他的腳掌踩著她的手背,然後說:「螞蟻跑進去了喔!」

也許這是她學了兩年,還做不好的真正原因。因為做得好,就不會被糾正了。

「接下來我們練頭倒立,會做的同學自己做。不會的同學,跟我做簡單的版本。」

她當然只能做簡單的版本,但希望自己是屬於會做的那組,那樣就可以用頭下腳上的姿勢,得到糾正。

她跪在瑜伽墊,將雙臂排成三角形,頭放在三角形中間,兩腳踩著地,然後膝蓋離地撐起……

她咬牙切齒地撐著,顛倒的視野看到後面英挺倒立的同學……

那位同學輕鬆而穩定地慢慢把腿舉向天空,好像只是戴上一頂帽子。老師賞識地走到她旁邊,用手扶著她兩條小腿,把原本已經筆直的腿,調得跟旗竿一樣。

明麗顛倒地看著老師的手扶在那位同學的腿上,她的腿好長、好美……我想跟「她的」身體對話!

然後明麗洩氣地倒下來,整間教室都被她震起。

老師走過來,冷冷地説:「很久沒有練習了喔。」

我每個月都有來!她想辯解,但及時把話收回去。每個月來一次,並不光榮。

「再做一次。」老師說。

明麗跪著,仇視著瑜伽墊。她把雙臂排成三角形,角度端正得像撞球桌上擺球的架子。然後她把頭塞進三角形中間,集中力氣,把膝蓋離地撐起……

「很好啊……」老師用腳背碰觸她弓起的背,她的臉腫脹起來……

然後他用腳掌,踩著她握緊的拳頭。她可以從拳頭,感受到他腳掌的灰塵。

「臉上表情放鬆,手臂撐住……」

他不講還好,一講,她又崩塌了。

「沒關係,你移到這邊,靠著牆做。」

她跪在牆邊,靠著牆,慢慢把腿抬起。有了牆,腿像是有了衣架的衣服,找到了咖啡杯的咖啡。

老師走到牆邊,用雙手,環抱著她微微搖晃的小腿……

她突然得到神助,小腿慢慢穩定。臉上的表情,像搖動後靜止的咖啡。

「很好啊!你可以做到嘛!」老師讚美,「下次,要自己撐起來。」

瑜伽練習的最後一個動作,是「攤屍大休息」,意思是整個人背躺在地上,兩手張開成大字型。這時老師會把燈關掉,讓同學休息五分鐘。

明麗睜開眼睛時,燈已經關了又開了,其他同學也走光了。老師在角落,整理瑜伽磚塊。

「抱歉,我睡著了!」她爬起來,迅速把自己的瑜伽墊和磚塊,收到老師旁邊。

「沒關係,」老師説,「上課很累喔!」

「上『課』不累,上『班』很累!上課反而會讓精神好起來。」

「你最近進步很多。」

「哪有?我頭倒立還是做不起來。」

「我今天有注意看,比上次進步多了!在家沒事就伸展一下,進步比較快。」

「自己一個人在家要練很難。」

「那就找個伴一起練!」

他突然直視她的眼睛,問:「這禮拜六下午你有沒有空?」

「禮拜六?喔……我要看一下……」

其實她到下個世紀都沒事。

「禮拜六下午有個特別的課程,專門練習呼吸。歡迎你來,可以先到櫃台登記。」

6

離開瑜伽教室,在電梯中看手機。

沒有未接來電、LINE,或簡訊。訊號和電池都滿格。

做完瑜伽的晚上,通常睡得比較好。但那晚卻睡不著。12點上床,折騰到兩點,索性起床。

她倒了一杯水,走向餐桌,屁股坐在右邊小腿上。拿出手機上臉書,看到南西還在線上。

「還沒睡?」她敲南西。

「加班,跟同事討論事情。你怎麼也沒睡?」

「睡不著。羨慕你,半夜還有人可以打電話。」

「有什麼好羨慕的。你也可以打啊!」

「半夜兩點打給誰不會失禮?」

「台灣大車隊。你一打他們就來,誰會這麼周到!」

明麗笑。

她放下手機,閉起眼,深呼吸。

鼻吸、嘴吐。鼻吸、嘴吐……

她看到高中時打鼓的那個女生。那個女生儀態完美、耳聰目明,沒有任何事難得倒她。

為什麼長大後,她卻一點一滴地失去自己的天賦?

她看到那個女生放下鼓棒、摘下樂隊的帽子、卸下鼓、跪著,頭放進兩手之間,兩腿往後,慢慢抬起……

她看到那個女生,做了一個完美的頭倒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