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1

清明假期,她待在家。

她喜歡假期,因為可以補眠,看一些平常沒時間看的電影。這時,她慶幸自己單身。不必為任何人早起、被任何人吵醒、配合任何人的行程。

但醒來後,她也討厭假期。不需要上班,Email信箱靜得像墓地。落地窗前灰塵慢慢飄起,家裡和街上都沒有聲音。

好不容易,等到下雨聲。她坐在牆角,窗戶上飄著雨絲,屁股上長出苔蘚。

她眼睛睜著,但狀態是關機。直到手機上亮起世傑的訊息。

「Hi,明麗,最近好嗎?週末吃飯?」

文字正經,但意圖明顯。她看得出來,她最近才發過這樣的訊息。

世傑是位牙醫,他們認識快十年了。當年還一起去看過電影,她記得是《暮光之城》。他選的,她附議。她還記得片中,在樹林裡,吸血鬼男主角說:「獅子愛上了羔羊。」人類女主角說:「好笨的羔羊!」男主角說:「好病態的獅子。」才講完,男女主角就愛上了!

但世傑和她並沒有愛上。

上次吃飯是兩年前,星期六的晚餐。相約時,她以為是兩個人。沒想到他出現時帶了一位她不認識的男性朋友,沒有事先告訴她。那位朋友從頭到尾在談他在南非的投資。一頓飯下來,對遠方的南非有了了解,但近在眼前的彼此還是不認識。

兩年中有一次在宴會場合巧遇,他旁邊有名女子。但在那種20桌的場合,寒暄只能到脖子的高度。至於旁邊女伴,也無暇介紹。

那次的「3P晚餐」,讓她認定世傑只把她當哥兒們,所以他不是她約喝咖啡的對象。

「這種陰魂不散的男人最可怕,」南西說,「一、兩年飄過來一次,然後又飄走。」

明麗看了一下世傑臉書,有女人,但沒持續出現。

但有持續出現的男人。

「那是gay囉!」南西鐵口直斷!

「那幹嘛一直約我?」

「搞不好是雙性戀!」

「在你的世界,每個未婚的男人不是gay,就是雙性戀。」

「喔,傻孩子,已婚的也是喔!」

明麗回了世傑。不是出於期待,而是出於好奇。她好奇自己除了讓男人良心發現外,還有沒有別的。

「我很好。你呢?週末吃飯好啊,你想約什麼時候?」

「星期六晚上七點好嗎?」

2

禮拜四下班,手機突然響。阿成說在公司大樓門外等她。她匆忙收拾東西,離開公司。

「我下午打你公司電話,你語音信箱的聲音怎麼這麼冷漠? 一點都不像你!」阿成模仿,「『我是明麗,我現在不在座位,請留言,我會盡快回電。』」

「那是專業好不好!」

「太專業了!沒人敢跟你們做生意了!」

「現在很少人會在辦公室的電話留言啦。」

「來,今天烘好的咖啡豆。」阿成拿出一包東西,直接塞進她包包。動作很自然,好像那是他自己的包。

「幹嘛這麼麻煩,請快遞送不就好了?」

「找藉口見你一面不行啊?」

「老婆知道嗎?」

「老婆去新加坡了。」

「你自由啦?」

「她在的時候也不管我。」

「誰管得了你?」

「有空一起吃飯?」

「好啊。去哪?」

「那就去新竹囉!」

那是他們剛認識時會做的事。一個念頭,就去新竹、宜蘭、澎湖、日本新潟縣,和任何不需要簽證的地方。

現在免簽的國家,比當時更多,但他們哪都不想去了。

現在唯一不發簽證給他們的,是年紀。

「新竹很遠耶!」

「還好啦!」

旋轉門外不斷流出大樓下班的人潮,把他們推向人行道。

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嗎?

她看著他的眼睛。這個已婚、憑本能、少數她真正愛過的男人……

「怎麼去?」

「我有車。」

阿成帶路,邊走邊打量她,「還好你今天沒穿裙子……」

「怎麼說?」

走到停車場,阿成的「車」,是重機。

「喔……不、不、不……」明麗後退。

阿成把安全帽和外套拿給她,「放心啦,坐在重機後座,跟坐在沙發上一樣舒服!」

「我在沙發上不用戴安全帽。」

阿成不理會,幫她戴上安全帽、穿上外套。然後自己戴上、跨坐上去、發動重機。

明麗不情願地坐上車,咕噥著說:「新竹很遠,我們去新『店』好不好?聽說烏來山上有很多不錯的餐廳。」

半小時後,他們時速100,不是往新店。

他們超過另一輛重機,阿成舉起大拇指跟對方比讚,對方按一下喇叭回禮。

她側著頭,抱著阿成。這種距離,不就回到「Fuji Rock」了嗎?

紅燈時,阿成停下,轉過頭説:「背好癢,幫我抓一下。」

她猶豫,然後透過外套,輕輕抓了。

變綠燈,他加速。

她眼睛閉著,但卻清楚看到,過去他們交往時,一幕一幕的畫面……

她的耳朵開著,卻聽不到自己心中,一句句警告的聲音……

3

新竹,沒有她想像地遠。但風,和風險,比想像地大。

「這頂安全帽好重,我頭都昏了!」明麗脫下安全帽。

「你頭都扁了!」阿成撩撥明麗的頭髮,明麗閃開。

「誰叫你要留長髮!」他說:「我比較喜歡你以前短髮的樣子!」

「少來!你當年自己説喜歡我留長髮!」

「哪有,你記錯了啦!」

他們到城隍廟吃潤餅,日光燈招牌、不鏽鋼餐桌、免洗餐具、輕而易倒的塑膠椅。這是她當年留短髮時,常會光臨的小店。

「記不記得我們以前來過這裡?」在攤位前排隊時,阿成轉頭對明麗說。

「有嗎?」

「你竟然忘了!」阿成誇張地大叫。

「你記錯人了吧!」明麗陪他玩,「説!你是跟哪個女人來的?」

「哪個女人?就是這個女人!」他指著明麗,跟路人討公道。

明麗真的不記得了。

是我記性退化?還是刻意不要想起?

「你當時還看著這個招牌,説:『哇,這家是1906年開的耶!1906年是民國幾年啊?』」

「1906年民國還沒成立吧!」明麗說。

「就是啊!」阿成叫道,「當時我就是這樣講,我說:『1906年,是民國……前,幾年吧!』

這下明麗想起來了,但表情仍然裝無知。

何必說歷史呢?不管是民國前的歷史,或是我們的歷史。

她突然不想吃潤餅了,她想換成米粉湯。米粉湯那攤,歷史應該沒這麼悠久吧

吃完潤餅,阿成帶她去城隍廟拜拜。

「你今天很怪喔!」明麗說,「大老遠跑來新竹,還突然拜神明?你什麼時候相信過神明?是不是跟老婆吵架了?」

「噓……」阿成打斷她,「肅靜!」

他走到廟前,虔誠參拜,她站在後面觀看。

「你不拜一拜?」他轉過頭來問。

「拜什麼?」

「拜姻緣。」

「范謝將軍,是拜姻緣的嗎?」

「後殿有月下老人啊!」他帶她走到後面,「求個紅線?」

「沒有男主角怎麼求紅線?」

「我可以代勞!」

明麗苦笑。

「或是你要拜十二產婆,直接求個孩子?」

明麗假裝沒聽見,獨自走到月下老人前,低頭一拜。

她向外走去,在門口,看到一幅對聯:

「世事何須多計較,神天自有大乘除」

「下一站去哪?」阿成興致勃勃,「消防博物館?」

「乾脆去科學園區好了!」明麗反諷。

「好啊!」阿成配合她,「我們可以住國賓大飯店,明天去六福村。 」

「拜託喔!」

「不喜歡六福村,那小人國也可以。 」阿成越來越high。

明麗不想去消防博物館,但知道必須滅火了,「我們回台北吧。 」

「這麼早回去幹嘛?你家又沒人。 」

「這麼早回去,因為你家有人。」

「我老婆在新加坡。」

「家不只是那棟房子。」

她往停車的地方走去,阿成默默跟在後面。

他們坐上重機。

「那我們去新店? 」阿成説,「有人跟我説,烏來山上有很多不錯的餐廳,可以泡湯。」

「泡湯?」

「我們去日本時,你不是最喜歡泡湯?」

明麗在後座沈重地呼吸。她生氣了。她氣阿成明顯的企圖。他們都知道,這企圖會破壞一切。

阿成遲遲不發動重機。

然後阿成突然把手伸到後面,放在明麗大腿外側。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轉頭看她,似乎她的腿是重機的把手,他的手理所當然應該放在那。

她沒有說話,沒有抵抗。她生氣,但覺得溫暖,像蓋上被子,或躲進保溫瓶

她閉上眼睛,幻想這不是阿成的手,而是未來「神天大乘除」後,她會遇到、愛上的某個單身男子。剛才她拜的月下老人顯靈了,用這一隻手,跟她預告未來的幸福。

有何不可呢?她需要溫暖,而阿成示好了一整晚。

阿成的手開始慢慢在她大腿上移動……

這不是夜店裡第一次見面的男人,不是只見過兩面的士哲。這是她認識了五年,曾經相信過、愛過、親密過,直到今天還關心她的男人。

他們的愛情結束了,但友情,甚至親情,一直都在。甚至被各自的不快樂,釀得越來越濃。

他已婚,但不幸福。那跟我無關,我不需負責,也不必過問。

我只是把阿成生命中一個晚上的時間,用消毒過的手術刀切割出來,而且還是在新竹,這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我們在這沒有戶籍、不必繳稅。不管是所得稅,或婚姻稅。

她的手抱著阿成的腰,慢慢夾緊。

阿成發動重機,衝向目的地。

她腦中閃過阿成老婆的臉。她是新加坡人,有著南洋艷陽的笑容。他們要結婚時,她和阿成親自送喜帖來。

「你是阿成的好朋友,希望你能來!」她用新加坡腔調的國語說。

「我是阿成的好朋友,我當然會去!」她用高估自己EQ的國語說。

「婚禮過後,我們喝杯咖啡?」

「我帶你去,我最喜歡的咖啡店。」

她一直抓著明麗的手,阿成在旁邊一句話都沒說。

婚禮那天,她送完禮金,拿了兩人結婚照的小卡片,卻走不進會場。

「小姐您的大名是?」帶位先生問。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間。」

她離開飯店,躲到對街摩斯漢堡的洗手間。久久出不來,門被敲了三次。「小姐您還好嗎?」服務人員在門外問。

「還好!還好!」

洗手時,她看到牆上的小標語,「柔和的牆壁色調和燈光,讓您有個輕鬆舒適的用餐環境。」

她是一個好女人,有柔和的色調和燈光,適合阿成。

但她沒辦法真心為他們高興。

紅燈,阿成催油門,引擎呼嘯……

她耳中響起那天在公司做安全檢查時,業務主管跟她的對話。   

「一定要呈報嗎?」業務主管説。

「這不只要報到公司,還要報到主管機關?」明麗說。

「報到主管機關不就要罰錢?不報不就沒事了!」

「不報的話,被抓到更慘!」

「主管機關怎麼會知道?」

是啊,業務主管說得對! 主管機關怎麼會知道?她當初不該把那個小違規報上去的。畢竟,那是客戶和業務之間,你情我願的安排。

阿成大轉彎,她抱得更緊……

她腦中閃過士哲的臉。他現在正得意地對哥兒們說:「你看吧,那些女生滿口仁義道德,要男人避嫌,最後自己還不是貼了上來!」

然後在下一個居酒屋,下一次約單身女子出來時,士哲會更有自信地,執行他那一成不變的招數。會有女生,像明麗一樣抵抗。也有女生,願意跟他們玩。

陪著玩下去,會是怎樣?

夜色很暗,南洋的艷陽下山了。她的那些原則,還鎖在居酒屋的置物櫃中。

車速太快,把士哲和阿成老婆的臉吹散了。她重新看到阿成的手掌。國賓飯店也許太高調了,這裡有很多民宿,裝潢都像家。

她想回家,進門後丟了鑰匙,直奔臥房,倒在已經躺在上面的某人懷中。卸下所有的期待、猜測、防備、渴望。不再做任何檢查、稽核、防弊、風險評估。就做個嬰兒,沒有任何責任、承諾、時間表、待辦事項。盡情地任性、倔強、不講理、瘋狂。

這是一場沒有觀眾的馬戲,我是沒人接的空中飛人。我還要跟外面那些陌生男人糾纏多久,才能累積跟阿成的百分之一?我還要喝醉失態幾次,才能搞清楚對方約我的真正意圖?為什麼我總要挑難走的路,把自己搞得體無完膚?可不可以休兵一晚,就當作這是急診?我,不能耍賴一次嗎?

阿成似乎讀到了她內心的獨白,闖過一個紅燈。

我,不能耍賴一次嗎?

阿成騎到最近的旅館,他們都等不及騎到國賓。

他們走進房間,阿成把她推到床上。她的背撞到床頭,痛得叫了出來。

那叫聲似乎是一種鼓勵,讓阿成更為粗暴地向她襲來。他的動作,不像是復合的溫柔,而像是復仇的懲罰。

這不是她想要的,但她順從。因為她的慾望,像青苔般爬滿了整張床。

她聽著自己喘息的聲音,她的心跳時速超過100公里。

「我是明麗,我現在不在座位,請留言,我會盡快回電。」

她現在的聲音,跟幾小時前在公司答錄機上的「專業」聲音,如此不同。她不在「座位」,她不在任何地方。

阿成拿出保險套,她睜開眼睛。

他撕開包裝。這無聲的小動作,卻在明麗耳中發出淒厲的斷裂聲。像是她體內一條筋,活生生被撕開。

她醒了。

她看著阿成的婚戒,和自己的左手腕。

床上的青苔,瞬間變成流沙。

看到那個看了卡通後離家出走的小女孩,背著書包,從流沙中奮力地爬出來咬著嘴唇,向家裡跑去。她跑了好多好多年,因為家,不只是那棟房子……

她慢慢後退,退到床頭,然後轉過身,爬起來。

「怎麼了?」

她往門口走去,他從床上跳起來抱住她。

「明麗?明麗?」

她努力掙脫,連阿成都被嚇得放手。

「你怎麼了?」

「我愛你……」她的眼淚流出來,「但我們不能這樣……」

那是那晚,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4

他們騎回台北,一路上沒多講話。只有阿成在休息站問:「要不要上廁所?」

他們沒有討論或定義旅館的事。彷佛那只是一場電影,情節很離奇,但畢竟是虛構的。看完了,拿起剩下的爆米花,丟到外面的垃圾桶,就算是結束了。不值得多談,未來也不會再看。

他送她回家,阿成説:「咖啡要趕快喝喔,烘好太久不喝,就不好喝了。」

她點點頭,拍拍阿成送她的咖啡豆,好像拍懷中熟睡的嬰兒。

不只是咖啡,他們也「烘」好太久了。

第二天她走進公司大樓,經過昨晚阿成等她的門口 。她繞了一圈,檢視地面。是什麼力量,讓她昨晚跟著他走?

她擠進電梯,跟著大家一樣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

樓層到了,她被擠出來。

她走到座位前,打開包包,阿成送他的那包咖啡豆掉了出來。

她把咖啡豆放在桌前。心想:中午出去時,得把豆子拿去磨一磨。

「怎麼會有咖啡?」旁邊的Jenny問。

「朋友送的。」

Jenny拿起來聞一聞,「口味偏酸?還是偏苦?」

也許都有一點。

電話響起。她開始忙碌的一天。星期五,照理說是比較輕鬆的,但電話像久治不癒的咳嗽,無法控制地響個不停。

她的思緒,也咳個不停。

5

禮拜六,明麗睡到中午,拿起床前的手機。世傑傳訊息:

「記得今晚見面嗎?我有朋友從北京來,你介意我們一起嗎?」

又來了!人真的不會變。你還是喜歡臨時來這種三人行的遊戲。

她回頭繼續睡,下午兩點才醒。

新竹行的震驚還沒消退,她沒力氣再接這種變化球,躺在床上回:

「如果你忙就算了,我們改天吧。」

他立刻回覆:

「不忙不忙,只是想介紹大家認識。沒關係,那我們還是自己見面好了。你想吃什麼?」

「你決定吧。歡迎你朋友一起。」

世傑約在民生社區,七點晚餐。她四點就坐公車過去,想去那邊的咖啡廳坐坐。上了車,司機的駕駛技術超好,她靠著車窗,唏哩呼嚕又睡著了。頭輕輕撞窗,夢裡聽起來,像是高中樂隊時打鼓的聲音……

睜開眼,一個穿著制服的高中男生看著她。她直覺地抹抹嘴,表情尷尬。她看向窗外,過站了。她站起來往前衝,男生叫道:「小姐,你的水壺!」

她回頭,拿起水壺,對那男生一笑。那男生的笑容很溫暖,像水壺裡的熱水

你看,台北還是有很多好男人!

過站了,但時間還早,她索性散步。她很喜歡民生社區狹窄巷道中濃密的樹,像老船長的落腮鬍。下午的陽光打下去,躺在地面的陰影和直立的老樹互相唱和,變成一首協奏曲。

她走進民生公園旁邊的巷道,站上人行道和草地之間的矮牆。她像小女孩,在矮牆上行走。右邊是公園,左邊是住家。公園裡,小朋友打壘球,遠遠傳來叫鬧聲。左邊的公寓雖舊,但有幾戶把陽台打掉,變成整面的落地窗,屋內優雅簡潔的裝潢一覽無疑。她用手機拍下,傳給南西:

「我們一輩子買不起的房子!」

南西立刻回覆:

「房子不重要,房事比較重要!」

她準時到餐廳,世傑和他朋友還沒來。

「小姐,要先點飲料嗎?」

「我先喝杯熱咖啡。」她怕待會打瞌睡。

他們一起走進來時,她咖啡都喝完了。

世傑和北京來的朋友有說有笑、旁若無人地走進來。南西如果在現場,一定會在桌下踢明麗:你看吧,我就説是gay。

她的同志雷達不像南西那麼敏銳,但連她都懷疑他們真的是一對。世傑的朋友,有點年紀了,但看起來精神奕奕。

「明麗,這是阿川!阿川,我朋友明麗。」

「明亮的明?美麗的麗?」阿川說。

「是名利雙收的名利。」明麗自嘲。

阿川笑。

「你是台灣人?」明麗問。

「是啊!」

「世傑説你從北京來?」

世傑説:「我説他從北京來,沒說他是北京人。」

阿川説:「就像世傑説你很美,沒說你是美國人。」

這……這……這是笑話嗎?

她捧場地笑了。

「我沒這麼說,他亂掰的。」世傑說。

「我猜也是。你對我的誤解應該沒這麼深。」明麗笑。

「他對你應該很了解吧。聽說你們認識十年了!」

「沒錯。但十年只見過三次面。」明麗說。

「像陳奕迅那首歌,十年之後,我們還是朋友。」世傑說。

「不是仇人,就謝天謝地了!」明麗說。

「當初怎麼認識的?」 阿川問。

「第一次是在DVD出租店。」世傑説。

「這年頭還有人去DVD出租店?」阿川説。

「可見我們多老了。」 明麗説。

「是一個星期五晚上,」世傑説,「我走進店裡,一眼就看到這個女生。」

「驚為天人嗎?」明麗睜大眼睛。

「比較像是暴殄天物!漂漂亮亮的女生,卻穿著一雙拖鞋,一條像是抹布一樣的褲子。」

「哪有!」

「我來回走了兩圈,不知該怎麼搭訕。然後看到她拿起一部新片,就對她說:『這部片很好看,值得借!』」

「你膽子真大!」阿川説,「你怎麼知道她沒有男朋友?」

「我想,這麼邋遢的女生,應該沒有吧!」

「應該是這麼居家的女生,一定名花有主了!」阿川說。

「名花有主,星期五晚上會一個人去租DVD?」

「你怎麼知道她男友不是去停車?搞不好人行道上閃燈等她的就是她男友。」

「我當然不知道,但當時她看起來,就是單身的樣子。」

「單身是什麼樣子?」明麗問。

「好像我的病人坐上椅子,我根本還沒做任何事,他們全身就開始緊繃……」世傑説,「單身的人,就像看牙的病人,看起來就有點緊繃。」

「喔,是嗎?」明麗說,「那你猜我現在單身嗎?」

「鐵單身!」世傑説。

「我倒覺得你正處於分手與復合的掙扎之中。」阿川説。

世傑不信,「處於分手與復合的掙扎之中,外表是怎樣?」

「像拔完牙,麻藥過了,開始感覺痛的樣子。」阿川説。

「所以答案是?」世傑問。

「為什麼要我先說?你們先坦白。」明麗反問。

「這麼快就要玩真心話大冒險了嗎?」阿川問。

還沒喝酒,沒人願意坦白,所以他們點菜。

看完菜單,她看阿川。

他的白髮已經不聽使喚地衝上額頭,雖還沒佔領整個頭頂,但已在各角落紮營。

45?50?55?這把年紀,應該結婚了吧!如果未婚,應該是離了。要不然就是,「另一陣營」的朋友?

「小姐吃什麼?」

「我點牛排。」

「要做幾分熟呢?」

「五分。」

「先生?」

「蔬菜燉飯。」阿川説。

「我點鮭魚好了。」世傑説。

「你吃素啊?」 明麗問阿川。

「沒有很嚴格,就是盡量吃清淡一些。」

「宗教原因?」

阿川搖頭。

「環保?」

「沒那麼偉大。」

世傑指著心臟説:「是這裡的問題。」

明麗瞪大眼,「心臟?」

世傑説:「心態。他覺得人的靈魂會變成動物……嗯,你是怎麼說的?」

阿川解釋:「我們死後,靈魂會去尋找下一個軀體,這軀體可能是人,可能是動物。如果我們吃動物的話……」

明麗銜接,「就等於吃人?」

阿川點頭。

「要不要改點沙拉?」世傑問明麗。

「不、不、不,我還是喜歡吃我的肋眼。」明麗説,「我吃到的應該都是壞男人。」

「碰過很多?」阿川問。

「喔,經驗豐富。」

「怎麼會?你不是壞男人喜歡的型啊!」世傑說。

「什麼意思?壞男人喜歡哪種型?」

「說不上來,但你不是。」

「瞧不起人!」明麗不服氣。

「恰恰相反,被壞男人看上,不是什麼光榮。」

「光不光榮,我們自己決定。」

「我同意,壞男人應該不會看上穿拖鞋的女人。」阿川補一槍。

明麗轉變話題,「你怎麼會把肉跟靈魂想在一起?」

阿川:「不是我想的,是畢達哥拉斯想的。」

明麗:「畢達哥拉斯是誰?」

世傑:「我第一次聽到以為是好萊塢的明星。」

阿川:「 那是畢雷‧諾斯。」

明麗:「 畢雷‧諾斯又是誰?」

阿川:「不重要!『畢氏定理 』記得嗎?」

明麗:「 哇,我20年沒聽過這四個字了。」

阿川:「 20年……讓我算算你幾歲……」

明麗:「 喂,不要岔題!『畢氏定理 』學過,但忘光了。」

阿川用手勢輔助,「直角三角形,直角的兩個邊,一邊的長度的平方,加另一邊長度的平方,等於斜邊長的平方。」

世傑:「想起來了嗎?」

「真不願想起來。」 明麗做出痛苦表情,「我從來不知道『畢氏定理 』跟我的人生有什麼關係?我每天上下班,從來不會接觸到直角三角形。」

世傑:「我每天都會接觸到。我很多病人,坐在診療椅上的姿勢,就像一個直角三角形。」

阿川笑:「你們覺得不實用,但畢達哥拉斯認為數學可以解釋世上一切的事物。」

世傑:「佛洛依德說性才可以解釋一切。」

明麗:「在我的世界,我媽解釋一切。」

阿川笑出來,「那我想認識你媽媽。」

「你們應該談得來,她數學很好,算我的年紀特別精準。」

「你媽待會在家嗎?」

「他們星期六晚上出去練氣功。」

「那太好了!我正好可以跟他們切磋。我學過氣功,可以幫人打通血路。」

「什麼狀況需要打通血路?」明麗問。

「很多啊!身體僵硬、腰酸背痛……」

「喔,這我媽有經驗!她帶我去看過一個老師。」

「什麼老師?」

「一個很漂亮的老師。她坐著,要我躺在她胸前,然後她雙臂從我背後伸到前面,緊抱著我的肚子……」

阿川和世傑深呼吸,想像那情景。

「我背壓著她的胸,有點不好意思……」

「她身材太好了?」

「沒錯!我們維持那姿勢,她每個幾秒鐘就突然猛力抱我一下……」

「這是什麼怪招?」

「真正怪的是,她每次猛抱我,我們兩人會一起打嗝。」

「哇……」世傑讚嘆,「我想試試。有健保嗎?」

阿川調侃,「你一定也會有反應,只不過未必是打嗝吧。」

三人笑。

「那老師幫你看好了嗎?」阿川問明麗。

「有時候還是怪怪的。」

「要不要我幫你喬一下?」

「先講你治療的姿勢是怎樣,我再考慮。」

「絕對是你媽媽可以旁觀的姿勢。」

服務生上菜。三人拿起刀叉。

「等一下,你剛才沒講完。那畢氏定理,跟吃素有什麼關係?」明麗問。

「喔,畢達哥拉斯除了是數學家,也是哲學家。人死後靈魂會去尋找下一個軀體,就是他說的。」

「喔……」明麗終於了解,「其實不必等到死後,有時候星期一早上的會連開三小時,我的靈魂已經去找別的軀體。」

「世傑説你在銀行上班?」

「做風險控管。」

「這是做什麼?」

「確保各部門的營運,都符合主管機關的法令和公司的內規,減低公司違法的風險。」明麗說:「你做什麼?」

「我開了一家公司,做人工智能,用電腦分析大量的醫療影像數據。」

「為什麼在北京做?」

「資金多、市場大。」

「做了幾年?」

「我在北京八年了,換過幾個題目,兩年前開始做人工智能。」

阿川繼續問明麗:「做風險控管……那你是律師嗎?」

「我像律師嗎?」

「你像老師。」

「教什麼的?」

「烘焙。」

「你是看體型嗎?」明麗自嘲,「其實我除了蒸臉,什麼都不會烘。」

那餐廳會烘焙。服務生上來點甜點。

「你們點吧,」世傑說,「我很少吃甜的。」

「職業病!」阿川説:「明麗,我們點。」

明麗點了起士蛋糕、蘋果派,和布朗尼。但隨即對阿川説:

「你吃素,可以吃蛋糕嗎?有牛奶耶!」

「沒那麼嚴重啦!」

「要咖啡嗎?」服務生問。

只有明麗舉手。

「世傑説你喜歡喝咖啡。」阿川説:「不會睡不著?」

「常常。但不是因為咖啡。」

「世傑說你很多愁善感,看《暮光之城》還會掉眼淚。」

「世傑好像跟你說了很多我的事?他都沒跟我説你的事。」

「你沒問啊。」世傑說。

「世傑也沒説什麼。他只說他喜歡過一個可愛的女生,想帶我去看看。」

「這把年紀還被稱可愛。世傑真是仁心仁術的好醫師!」

明麗沙盤推演:

世傑喜歡過她。

世傑覺得她可愛。

世傑不是gay。

「我哪有這麼説!」世傑反駁。

「那就是你的人工智能有問題!」

明麗迅速修正:

世傑可能說過,也可能沒說過這句話。

如果世傑說過,之前三項結論依然成立。

如果世傑沒說過,那就是阿川「借刀殺人」。

我累了,這把年紀了,不想再用沙盤了。

「喂,陳明麗!」世傑叫她,「靈魂去找別的軀體囉?」

「沒有沒有,」明麗回神,「靈魂剛才去洗手間。」

阿川去了洗手間,留下世傑和明麗。世傑從包包中拿出一包面紙擦嘴。

「要不要?」世傑把面紙遞給明麗。

明麗搖頭。

「牛排好吃嗎?」世傑問。

「很棒!你們兩個人加起來吃得還沒我多。」

「最近都好?」

「很好啊!最近公司沒有被告。」

「標準這麼低?」

「知足常樂。那你呢?」

「最近忙壞了。診所有位醫師出國旅行一年,病人都轉交給我。」

「好棒!出國旅行一年。我也想去!」

「我也想!」世傑説,「要不選個地點,我們一起去?」

明麗沒有接話,他們並沒有這種交情。

「也許沒辦法一年,一個禮拜總可以吧?你什麼時候有假?」

明麗還沒來得及,也不知如何,回答。阿川走了回來,沒坐下,直接説,「要走了嗎?」

世傑和明麗對看一眼,慢慢站起來。

走出餐廳時,四月的涼風吹來,本應讓人清醒,但明麗更迷惑了。

阿川叫道,「你聞,這樹的味道!」

我怎麼沒聞到?

世傑回應:「只有春天有這種味道!」

你們倆倒是心有靈犀!

「你們怎麼走?」 阿川問。

「我坐計程車。」世傑説。

「你車嘞?」阿川問。

「唉,一言難盡。」 世傑説。

「車子怎麼會『一言難盡』?你一副好像是講前女友的樣子?」明麗說。

「很接近了!」

阿川對明麗説,「我開車,你住哪? 我送你?」

明麗不想讓世傑落單,於是説,「沒關係,我還要去我爸家,我坐捷運就好了。」

「民生社區哪有捷運?」世傑説。

「你爸家在哪?送你沒關係啊!我先送世傑,再送你。我還想跟你媽打個招呼嘞。」

「那你大概回不了家了。」

她想透透氣,婉謝了接送的邀請。

「好吧!」阿川説,「那你自己小心。你用微信嗎?」

他們當下在微信連結了起來,一旁的世傑説:「加了要常聯絡喔!」

明麗不解地看著世傑。

「那……我們去開車了。」阿川説。

「拜!」明麗揮手。

世傑邊走邊大叫:「明麗,考慮一下我剛才說的,一個禮拜!你一定抽得出空!」

他們離去的背影,還是有說有笑,和他們走進餐廳時一樣。

明麗拿出手機,吃飯時間,南西發了三個LINE。

「怎麼樣?北京哥帥嗎?」

「要不要我打電話救你? 」

「喔,不回,有搞頭喔……結束後趕快回報!」

她不知怎麼回報。

她鑽進民生社區的巷道,下午的樹蔭,變成夜晚的陰影。愉快的晚餐,留下一堆問句。

世傑、阿川、明麗,變成一個直角三角形。畢式定理,適用於他們嗎?

(四月完。連載告一段落。全書已上市。網路書店「限量簽名版」銷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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